第8章 涸轍之鮒 其下
?江之林的笑容凍結在臉上,那個瞬間,她的心臟彷彿被一枚尖針扎透。
她下意識地張大眼睛——
“你……在說什麼?”
“到現在,你還沒有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慵懶中帶着幾分玩味,江之林甚至不知為何,能讀出高位者對弱者的蔑視。
這讓她在不安的同時,沒來由地感到憤怒。
“你算什麼東西?拿了我兩百萬,就自以為贏了嗎?就算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又怎麼樣,別忘了,那280萬的抵押金是你親手轉進我的戶口的……”
“我確實是轉給你四十萬美金沒錯……”
藍思琳輕輕笑道:
“那你覺得,真正轉入你銀行賬戶的金額,會是多少呢?”
話音剛落,江之林的手機顫了一顫,她的心臟都彷彿驟停了半秒,顧不得和藍思琳說話,點開短訊一看,赫然正是銀行發來的轉賬短訊。
您的賬戶XXXX5837,於9月22日收入人民幣13889.2元,交易后餘額……
那一霎,江之林感覺到一陣莫名的寒意如無形的觸手攀附上她的全身、滲入皮膚,鑽進骨髓深處,就連大腦都“嗡”地竄進一股涼寒。
“一萬三……一萬三……為什麼只有一萬三?你明明給我轉了四十萬美金,為什麼到賬的只有一萬三……”
江之林瘋了似的對着手機的話筒大吼起來。
電話那頭說話的聲音仍不緊不慢,哪怕見不到聲音主人的臉,彷彿也能看見他臉上輕佻的笑意:
“你覺得……我特意使用澳洲的戶口,只是單純地讓你相信我在澳洲有家公司而已嗎?”
“其實呢,在和你交易之前,我已經用這個戶口裏的四十三萬美金在澳洲的銀行申請了房屋貸款,也就是說,我卡里的餘額——總共是四十三萬零兩千美金——其中有四十三萬,是作為我在澳洲的一處房產的抵押金存在的。”
“這雖然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數字,但此時此刻它是處於凍結的狀態,所以,哪怕我向你轉賬了280萬,它也不會動用作為押金的四十三萬裏面哪怕一美分……能夠轉到你戶頭的,也就只有那多出來的兩千元美金了。”
聲音的主人輕笑了一聲:
“至少,今天你的運氣還不錯,美金的匯率比昨天上升了兩個百分點,有個一萬三入賬,也算不上血本無歸了吧?”
江之林總算明白過來,藍思琳約定會轉給她的280萬抵押金,早就在很久之前就成為了另一筆貸款的抵押金了,但她並不熟悉外國的銀行賬戶機制,所以才會中了藍思琳這空手套白狼的計策。憤怒與慌亂的情緒一下子在她胸膛里噴涌而出,突破了閾值,使她整個人都顯得精神失常起來:
“你騙人!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這個騙子!你別想着逃跑……我是有公證員的!對了……還有錄音……你還有公司……跑到天涯海角你也跑不掉的!”
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還未說完,就被電話里肆無忌憚的笑聲打斷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吧?公證人?公證人是你自己請的,連你都知道公證人抓不到你,你覺得我會被抓到嗎,省省吧,大姐。”
江之林激動得快要將手機捏碎:
“我會抓住你的……你別想跑……你還有公司……我可以報警……你敢騙我的錢,我就要跟你同歸於盡!”
電話那頭的笑聲消失了。又恢復了之前懶洋洋的姿態。
“不用那麼麻煩。”
“如果你那麼想見我的話,不妨看看門外。”
江之林怔了怔,僵硬地扭過頭。
安誠信貸公司的玻璃門外,肩頭隨意披着西裝外套的藍思琳一手插兜,一手拿着電話,臉上的笑容輕佻至極。
江之林漸漸反應過來,快步走上前去,猛地扯開玻璃門,走到藍思琳跟前時,才發現本應提在他手上的、裝着兩百萬的手提箱已經不翼而飛了。
“你把我的錢拿去哪了?!”
藍思琳“嘖”了一聲。抬起手來,用食指無奈地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腦子。”他說。
頓了頓,他又說了一遍。
“腦子。用你聰明的小腦袋瓜想一想……有預謀的算計了你這麼久,你覺得我有可能是獨自行動嗎?”
他的聲音很是溫柔、平和。但語氣越是溫柔,落在江之林耳邊,就越是嘲諷,字字誅心。
剛說完,藍思琳臉上的表情就變了變,向後退了小半步,江之林已經撲上前來、抓住了他的手,失去理智的女人力氣竟大得恐怖,她死死地捏着藍思琳的手臂,還想騰出另一隻手去掐藍思琳的脖子。
“把錢還給我!!!!!!!!”
女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藍思琳猛地發力將其甩落,她的指甲死死地摳住藍思琳肩頭的西裝,被拖行小半米,就連西裝的縫線都被她撕裂了。
“還給我!!!把錢還給我!!”
藍思琳嫌惡地丟下手上的西裝,冷冷道:
“你弄壞了一件價值六千塊的好衣服。”
“你別想跑……你別想跑……我知道你的公司地址……我查過的……你那個網站……做不得假的……你跑不掉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
江之林喋喋不休地喃喃着,她的頭髮亂成一團,像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女人。藍思琳沉默了幾秒,忽然喃喃道:
“你還不明白嗎?”
“緹德鐘錶公司,是真的。在澳大利亞的總公司,確實是有的。網站,也有的。”
“——但是,緹德的業務範圍一直都在國外,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國內的分公司。”
“我給你的網站,是假的。要做出那樣的網站,很簡單,只需要學會最基礎的網頁編程就好了。只不過是將緹德公司的外國主頁翻譯成中文,再完全拷貝一份出來……然後,在聯繫方式那裏,略作修改,換成我名片里的號碼,僅此而已。”
“那種東西,只不過是一點最基礎的障眼法。如果你有心提防的話,再隨便點進去看一看緹德公司的發展歷史,這種粗劣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藍思琳微微眯縫起眼睛,眼裏是溫柔的笑意:
“但我很清楚,你永遠都不會發現這一點,哪怕你再怎麼謹慎,你也不會發現這種無趣的把戲。”
“因為早在先前的幾次接觸,我已經刻意地在你心裏留下了主觀印象,無論是富二代少爺也好、蹩腳的騙子也好,在你的眼裏,我終歸只不過是獵物,是獅子口中的兔子。”
“哪怕獅子搏兔時會用上全力,那也只是因為它擔心兔子會逃跑而已,獅子從來都不會考慮過自己被兔子吃掉的可能性。所以……”
“從最初的時候,你就已經掉進了我設計好的陷阱里。你永遠想不到,自己也會有被欺詐的可能性。”
江之林啞然無語。她獃獃地看着藍思琳,他的眉眼裏沒有一絲勝利的喜悅,只有純粹至極的平靜與歡愉。但她分明地覺得,正在和自己對視的,是徹頭徹尾的惡魔。
絕望的感覺漫上心頭。她就這樣跪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言語。再次開口時,江之林的聲音乾澀得不像是自己。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藍思琳眨了眨眼睛。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蘇秦的男人。他讀書很刻苦,意志也很堅定。那個年代是個亂世。他立志要成為最偉大的謀士。”
“但現實是殘忍的。叫蘇秦的男人帶着滿腔的志氣在世界各地遊歷了很多年,花光了身上的所有盤纏,但還是一無所獲,沒有一位國王願意聽他說話。”
“當他狼狽邋遢地回到家裏時,親人們都厭惡他。父親埋怨他浪費時間,母親問他為什麼不去種田。沒有人在乎他的理想,也沒有人想知道他往前幾年的經歷。”
“蘇秦很絕望,也無能為力。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也開始懷疑自己的理想。他已經三十歲了。一直做夢是會死的。他忍不住開始想:也許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吧。我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辯的人,國王們需要的不是誠摯的建議,他們需要的是弄臣。憧憬光芒的蛾子撲向燭火就會死掉,他生來就只能當蛾子,他能成為蛾子以外的生靈嗎?他想。”
“之後的一年裏,蘇秦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人會在乎。國家和國家之間的戰爭還在繼續,人們照舊生活。”
“直到兩年後,一個叫燕的國家裏,忽然出現了一名叫做蘇秦的謀士。他的衣着得體,談吐也很有氣質,燕國的國王很欣賞他,這個叫蘇秦的男人受到了重用。”
“在之後的幾年裏,蘇秦又接連去了不同的國家,遊說每個國家的君主,君主們都採納了他的建議,聯合起來成為了聯盟,而蘇秦也被同時封為了六個國家的丞相,成了天底下最光鮮的謀士。”
“後來有一天,蘇秦大丞相駕車路過一個偏僻的鄉村,兩個在田邊耕地的農夫看見了他的車隊。一個農夫說:‘看,那個蘇秦丞相,長得像不像村頭老蘇的兒子?那個窮酸書生好像也是叫蘇秦吧。’”
“另一個農夫想了想,笑了。他說:‘只是名字和樣子有點像而已,他們怎麼可能會是一個人呢?’先說話的農夫也笑了,他說:‘確實是這樣的,蘇家的那個書生又窮酸又迂腐,氣派和這位丞相一點都不一樣呢,一定不是同一個人。’”
將這樣一個離奇又古怪的故事,用童話般的口吻娓娓道來后,藍思琳吸了口氣,笑道:
“《史記》裏的‘蘇秦約縱’,之前聽過嗎?”
江之林沉默了半晌,生硬地問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
藍思琳又笑了笑。
他輕聲道:
“蘇秦……是歷史上記載的,最早的狂言師。”
“狂,有精神錯亂的意思。不過,在古時,這其實是‘誑’的通假字……狂言,也就是謊言。”
“這個名字,已經揭示了狂言師最大的兩個特徵。”
“能言善辯的騙子……”藍思琳的笑意越來越濃:
“……和‘多重人格障礙’的瘋子。”
“我是狂言師。”
他頓了頓,眨了眨眼,輕笑道:
“——騙子中的騙子,騙子的祖宗。”
無盡的恐懼伴隨着藍思琳平靜柔和的話語湧進江之林的內心,無形的壓力甚至讓她有了窒息的錯覺,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裏佈滿血絲。
“為什麼!!!!”恐懼、憤怒、迷茫,強烈的情緒衝擊着她的淚腺,江之林抑制不住地飈出眼淚來,自己卻恍若未覺:
“你為什麼要騙我!我和你無冤無仇……我之前根本就不認識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藍思琳深吸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收斂,忽然平靜道:
“江之林,你還記得……今年一月的時候,你從一家叫做鶴市文具的公司手上,騙走了一百五十萬么?”
江之林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藍思琳淡漠道:
“那家公司的老闆,叫做安逸文。他和你一樣,是個農村人。”
“他的前半生和你一樣,過得很老實。在雛光中學對面開了一家文具店,也在旁邊支個小攤子賣早餐。他家的手抓餅做得很好吃。勤勤懇懇小半輩子,賺不到什麼錢。以至於十年前城裏鬧流感的時候,女兒發高燒到四十度,一直治不好,惡化成了肺炎。他把街坊鄰里挨個求了個遍,借了小几萬塊看病,才算是保住女兒的命。那個叫做安鶴市的女孩子至今還有後遺症。”
聽到這裏的時候,江之林的身軀很明顯了顫了顫。
“後來安逸文趕上網店潮,賺了點小錢。用這點小錢開了間文具公司,想要把生意做大一點,好讓家裏的妻女早點搬出那棟公租房。他這輩子沒有什麼宏遠的理想,只是想讓家人衣食無憂,最好能搬去一個空氣好點的城市,治治女兒的肺炎。”
說到這裏,藍思琳淡淡地笑笑:
“其實我一直覺得安鶴市這個名字很奇怪,不怎麼好聽。但其實這名字取得很好。想要孩子鶴立雞群,也想要孩子過上隱於市井的安穩生活,對孩子所有矛盾的期望都寄托在這個名字上了。”
他低下眉眼,看着淚流如注的江之林,溫和地說道:
“你看,只不過是騙了點錢而已,一個小小的家庭就這樣沒了,是不是很好笑?”
江之林不停地哽咽着,泣不成聲。她顫抖地爬了幾步,抱住藍思琳的腿,臉上滿是扭曲的痛苦。
“我錯了……我錯了……要殺要剮隨便你……命都可以給你……幹什麼都可以……但是我求求你一定要把錢還給我……我家裏也有親人……我還有爹媽,我爹的腿瘸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就剩他們了……”
“求求你……把錢還給我……”
“求求你……你要我幹什麼都行……只要把錢還給我……”
藍思琳嘆了口氣,仰起頭揉揉臉,彷彿最後的一點溫和也被徹底消磨殆盡。
他慢慢地蹲下身來,輕聲說道:
“江之林,你怎麼什麼都不明白?你以為我跟你說了這麼久,說了這麼多故事,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和安鶴市是朋友,對這些事看不過眼,所以來找你報仇?因為我嫉惡如仇,立志要當正義的使者人民的公僕以暴制暴解決社會問題?還是因為我跟你說了我是狂言師是騙子的祖宗,所以我就要來教育一下你該怎麼樣騙人?”
他一字一頓地,慢慢地說道:
“全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江之林僵硬地、緩慢地抬起頭來。她看見眼前這個年輕人的眉眼中依稀流轉着數不盡的溫柔,再眨眼時,眼淚漫過瞳孔,那張清秀的臉在光線下扭曲,漸漸變得妖冶而猙獰,像是真正來自地獄的修羅。
“我做了這麼多事……”
“只是因為好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