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 表妹

引子(一) 表妹

四月,清明。

山風掠過漫山遍野的櫻桃花,像頑皮的孩子,奔向四野。我能從中嗅到漸漸逼近的潮濕,偶爾還夾雜着一些澀澀的舊故事。

蔥綠掩蓋了枯黃,時令開始掀開繽紛的一頁。

隨風而舞的,除了盎然春意,還有如同生命般燃燒的紙燼。

我看着父親像個司儀一樣在爺爺的墳前吆喝着,有的說給死人聽,有的說給活人聽。規模龐大的親友團,手中各自捏着草香,靜靜地候在墳前。

上供,酹酒,掛紙,禱告……

莊重的儀式井然有序。

我望着父親蒼老的身影,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將來等您一走,這帶領親人清明祭祖的指揮棒,該交到誰手裏?千年傳承下來的一點文化血脈,怕是要斷在我們手裏了!

“發什麼呆?快磕頭!”父親踢了我一腳。

我意識到自己的漫不經心可能冒犯祖人了,趕緊上前磕了三個響頭。在我身後,兄弟姐妹侄甥男女可還排了一大堆呢。

退回人群,我看見身旁拄着拐的二伯在偷偷抹眼淚。

我說:“爺爺當初走得不痛不癢,我們應該開心點才是!”

二伯很生氣:“小斯兒,你會講話不會?”

我又看見另一邊的么爺,正抬頭望天。

我小聲說:“么爺,您見多識廣,能不能跟我解釋解釋一個問題?”

“哦?”么爺轉頭看我,渾濁的瞳孔里沒有任何波瀾。

“從小就聽說,人死後都是要投胎轉世的,不可能一直做鬼,對不對?”

“對!”

“那既然都投胎轉世了,我們燒的紙錢給誰用呢?誰又能保佑我們呢?”

么爺也很生氣:“傻小子,不要以為讀過幾天書,就可以無懼無畏。這叫念想,這叫凝聚,你懂不懂?”

我百無聊賴地溜到一邊,心裏祈禱這冗長枯燥的儀式早點結束才好。

不是我不尊重爺爺,實在是感覺像作秀一樣的祭祀很沒有必要。老人在世的時候,你孝敬他就足夠了。

“怪了!”父親的驚訝從墳前傳來,“這長明燈怎麼點不亮?”

“是不是燈芯沁了水?”

“是不是買到假煤油了?”

“是不是……”

親人們七嘴八舌的猜測着,然後被父親一一否定。

“三舅,外公的腳被壓着了,燈才點不亮!”

說話的是我四姑家的二丫頭,小名彤彤,剛剛大學畢業沒多久。

我這個表妹一開口,所有人就住嘴了。

么爺點頭道:“彤彤說的話,多半沒假!”

沒有人持有異議。

二伯提起鋤頭鐵鍬,徑直走向墳頭。父親略一猶豫,跟了上去。得力的男同志就都跟了上去。

兩鋤頭下去,原因就知道了:棺木腐朽,盛腳的一頭被封土壓得塌了下去,泥石蓋在了爺爺的腳骨上。

時間一長,塵土爛葉一層層往上覆蓋,故而從外很難發現墳墓的異常。

幾個長輩連聲說著愧疚,動手收拾,時間又耗去了兩個小時。

一切整理好,長明燈真點亮了。

下山的途中,親人們各自聊着家常,表妹默默地走在人群里,沒人覺得她是個“罕物”。

這事要擱在別人身上,興許大家都覺得極不尋常;可是發生在表妹身上,便又極其尋常。

表妹從小就能看到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這是家族中人都知道的。

那年她八歲,跟我四姑一起上山打豬草。天已擦黑。表妹拉着四姑的衣角說,有個人朝我們走過來了。四姑並沒見到什麼人。表妹詳細地告訴四姑:那是個中年男人,個子高高的,清瘦,穿着灰色長衫,鼻樑上長着一顆黑痣。

四姑仔細張望了幾回,還是啥也沒看到。表妹說,他都到我們跟前了,還對我笑呢!

四姑扔了竹籮,將表妹扛在肩上,拼了命地往家跑。

後來四姑跟我爺爺說了這事,爺爺沉着臉說,那人是你三爺我三叔,四十多歲抽大煙抽死的,他死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表妹十一歲那年,傍晚時分,跟我爺爺在屋子裏下跳棋,突然丟了棋子跑到門口,指着院子外面說,哪家接新人,好熱鬧啊!

爺爺追到門口,什麼都沒看見。

表妹說,外公你怎麼會看不見呢?那麼多人打門口過,穿得大紅大紫的,又吹嗩吶又唱歌,新娘子可漂亮了!

爺爺只感覺陰風一陣陣從院門外刮過,好久方歇。他打了個哆嗦,趕緊將表妹抱進屋裏,不再讓她出去。

晚上,消息傳來,十多里開外劉麻子家剛娶進門沒幾天的兒媳婦,幾個鐘頭前上吊自殺了。爺爺心裏咯噔一下:彤彤是看見“鬼迎親”了。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我是聽着這些關於表妹的“鬼話”長大的,小時候被嚇個半死,都不敢接近她;後來讀書走出去,就感覺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了。

今天再一次領教了表妹的神奇,我看着周圍綿延起伏的山巒,禁不住問自己:這世上,是否真有一些解釋不了的秘密?

清明祭祖半年後,我出差到省城。

臨行前,四姑特意囑咐我,讓我順道看看在省城打拚的表妹。這丫頭電話里總說一切都好,但詳細情況家裏是一點都不了解,姑媽跟姑爹都擔心着呢。

辦完差事,我聯繫到表妹。

表妹聽說我執意要去她上班的地方看看,她先是慌張,繼而婉拒,後來實在擰不過我,就跟我約法三章:不可以告訴四姑她究竟是幹什麼的,也不能讓其他親人知道!

這倒激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打車趕到她說好的會面地點,才知道她原來在殯儀館上班。

殯儀館啊!

我當時驚訝得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你說你好好一個姑娘,要樣貌有樣貌,要文化有文化,怎麼偏偏就在這種地方上班呢?

她領我進了殮房,說今晚還得加班。殮房裏陳列着三具屍體,兩大一小,是剛剛死於車禍的一家三口。

我見過不少死屍,但在這樣的氣氛下,我還是不敢正眼去看他們。殮房裏的溫度很低,有時候甚至覺得牙關打戰。

問表妹具體做什麼,她輕鬆地回答:入殮師。

我們就坐在兩張摺疊凳上,中間隔着一張簡易的小條桌。

我只能始終盯着她津津有味地吃着我買給她的絲娃娃,因為我的視線稍加移動,就能看到三雙白慘慘的腳。

表妹說,一會兒就得給這一家三口美容了,活兒重,兩個大人的臉部已經嚴重變形,小孩子的腦袋分成了兩半。

看我一副怎麼也想不通的樣子,表妹反而安慰起我來了:人格沒有高低,職業不分貴賤!一份工作而已,不要帶上過多的附加情緒!而且我挺喜歡這個行業的,真的!人無論是活着還是死了,都值得尊重!在這裏,我跟“他們”相處得很融洽……

我說你趕緊閉嘴,越說我越覺得頭皮發麻。

這丫頭居然還沒心沒肺地笑了,她說表哥你這慫樣怎麼還能當警察?

我只好打溫情牌,說,四姑要知道你干這個……

表妹立馬揮手打斷我,表哥咱們可是說好了的,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那你干這行好談對象嗎?瘋瘋癲癲的,年紀也不小了呀。

我是不婚族!

談話很難和諧地進行下去了。我看見條桌上有塊濕帕子,抓過來準備擦擦額頭上的汗。是的,我流汗了,儘管很冷。

那是給死者擦身體用的,剛剛忘了收拾。表妹雲淡風輕地說。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問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問山
上一章下一章

引子(一) 表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