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天賦
很多年後,當她始終羈絆在往事的漩渦中時,當她一日復一日地過着一眼便能看盡未來的日子時,當她看着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自己時,麻木將行的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她在那一刻所堅持的是什麼。
她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想明白,這或許,是人對溫暖,一種本能的嚮往。
他們是兩個孤獨的人,他們在一起,總是不斷渴望着彼此殘存的最後一絲溫暖與赤誠。所以會害怕失去,所以失去時,會忍不住地再次靠近。
許暮之騰出了更多的時間來陪她,每天送她上班,接她下班,清閑得不像是個有正經工作的人,如果不是因為她早就見識過他的商業帝國,就真的以為,他很閑,閑得每天的時間,都是為了等着她下班,然後兩個人和最簡單的情侶一樣,去超市買食材回家做飯,或者他帶她去自己發現的新餐廳試菜。
這麼舒心的生活,舒服到好像之前他們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舒服到這麼一堅持,不知不覺就是兩個月,而讓她最舒心的,是自從許暮之開始接送她上下班后,她就很少再見到章燁的影子。她知道許暮之一定幹了什麼,也從沒過問過,他們之間,也仍然和之前無二,看不出任何破綻。
她發現許暮之對她的佔有欲不僅僅局限於章燁這樣的追求者,還有檢察院中上上下下的男同事,偶爾他會直接在檢察大廳等她,看見和她和男同事一併探討着案件,一起從辦公室走出來時,都會變得十分不開心,上前拉着她就走人,也不管她還在和那個男同事說著話。
對此她通常都會哭笑不得,男人有時候幼稚起來是不分年齡階段的。
她將cookie帶到了許暮之家中,還義正言辭地打着許暮之每天都得繞道來接她不太方便的旗號,成功拋棄了白楚河。白楚河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冷聲哼唧了幾聲,又無奈地給她收拾着行李。
白楚河說,她很開心能看見她和許暮之和好。
“你不知道,你前一段時間每天都像行屍走肉一樣,看着特別沒出息。”
“明明你和許大神分開了,你過得一點兒也不好吶。”
她收拾着東西的手一頓,又聽見白楚河說,“最近張曉武可是很久沒有和咱聯繫了啊,許大神家對面不就是張曉武么,你要是搬過去了,就順便給問問,那小子到底在搞什麼?”
白楚河這一句驚醒夢中人,她這才恍然記起來,是啊,曉武已經有很久,很久很久沒和自己聯繫過了。
她從南市回來以後,就徹底地,和張曉武斷了聯繫。而張曉武,似乎也再也沒有和自己聯繫過了。
她好幾次從許暮之的家中來往,會想起張曉武這個人,卻都沒有再進一步。
許暮之的車就等在樓下,她收拾好了行李,抱着cookie,和白楚河揮手就告了別。
想起張曉武,心裏就好像空了一塊,悶悶地很難受,她拿出手機,翻到了張曉武的電話,可遲遲沒撥出去。
她問許暮之,“最近曉武和你聯繫了嗎?”
“沒有。怎麼了?”
她搖頭,靠在車窗上,自閉了。
周末這麼一個閑暇的好時光,她都用來搬家了,之前還和許暮之商量好的,周末去山上採風,她說他怎麼也是一個好好的畫家,中途覺着好玩跑去創業搞金融也就算了,這天賦可不能就這麼浪費了!
其實她心裏想的是,她見過的很多藝術家大多比較憤世嫉俗,視金錢如糞土,許暮之這樣兒的,算不算違規不正常吶?!
星期天的時候她就帶着一頂帽子心情極好地和許暮之跑去山上採風了。
那天天氣很不錯,她像模像樣地替許暮之支好了畫板,像個小粉絲一樣坐在他身邊看着他。
這個季節山上有很多遊客,採風的攝影的春遊的人數不勝數,前半個小時她還能安然地坐在許暮之身邊,後半個小時因為畫已經開始顯露山水,匯聚了好幾個美術生,圍在許暮之身邊,其中一個驚嘆道,“這個人模仿charles的風格模仿得真像!簡直一模一樣!”
甚至還有人跑過來,很激動地問,“先生,您是charles的門生嗎?!”
她在一邊:“……”
許暮之愣了一下,看着那位美術生,“這人不收門生的吧?”
“那先生一定和我是一樣,是charles的崇拜者吧?”
“……”
她很好奇許暮之的回答,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只是她忘了,許暮之還是那個許暮之,聽見這問題后特別不要臉地笑了笑,很自然地說,“這個人的成就很高,崇拜他的人當然有很多。”
一石二鳥。
她斜睨着某人,心裏罵了句“臭不要臉!”
不要臉的某人還在那兒和其他人閑聊着,大多都是那群美術生問着他問題他禮貌地解答,她聽得懂那麼一丁點,因為懂的這麼一丁點,她還得感謝先前在莫斯科的努力學習。
只是……
她朝後面看了看,美術生前來膜拜也就算了,那群女孩子擱那兒拍照是什麼意思?!
她憤怒而起,卻仍然笑得親切無比,“暮之哥哥,你教我畫嘛。”
他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快要完成了的風景畫,眨眨眼,“好……”
於是她心滿意足地和許暮之互換了位置,拿起畫筆,對着那上面的還沒有完成的一半,謹慎地斟酌一下,問道,“是……是要這樣,對吧?”
許暮之姚望遠方,姿態隨意,“隨便。”
“……”
隨便就隨便啦!
她糾結地咬着手指,畏畏縮縮地就畫了上去,在畫上去的那一刻,她擯棄了之前蘇助理說的許暮之一幅畫有多值錢,他自己說的隨便,她就真的很隨便吶!
許暮之在旁邊任她自由發揮,偶爾看一眼給她技術指導,她覺着他們倆現在這個狀況有那麼一點兒熟悉,想了想,問道,“許暮之,咱倆之前露營的時候,你不給我畫過一幅畫么?”
他頭也沒抬,“賣了。”
她悲憤地一扔畫筆,“賣了?!”
那麼有意義的一幅畫,竟然給賣了!
她氣鼓鼓地瞪着他,他好笑地看着她,“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別這麼容易相信別人?”
“好好說話!”
他湊上前捏捏她的臉,“騙你的。”
她更悲憤了。
見她那雙眼睛瞪得分外委屈,和cookie吃不到小魚乾時的模樣一樣,他嘆笑,撓撓眉心,“那什麼……要不我帶你回我家?”
她都住在他家了,還能有什麼可回的?!
他就知道她誤會了,“現在住的那個不算,我帶你回老宅。”
這麼一說她倒是想起來了,就是那個特別特別大的,位處京郊的那個?!
她狐疑,突然帶她去那裏幹什麼?
許暮之開始收拾起了畫板,走出幾步,發現她還愣在那裏犯傻,頓時失笑,回去拉着她走了。
許暮之說,那個宅子是他父母當年在出事兒前,就將戶主轉於陸圳家的名下,出了事兒后,等到風平浪靜了,才將名頭歸還於他。
也算是他的父母拚死給他留下了一點兒東西。
她瞭然。
她第一次進那個宅子,羅列說這是許暮之的家的時候,她還不信。現在想想,除了驚嘆於他父母的先見之明,更多的,是慶幸。
車停在了門前。
能看出來這裏經常有人打掃,門前的院子裏一塵不染,沒有想像中的敗葉,也沒有想像中無人住后的清冷。
許暮之推開那扇鐵門,“吱呀”一聲,伴着沉悶的響聲,她彷彿聞見了院子中有清花芬芳。
這地方她來過,對環境也不算陌生,她直接被帶到了那個畫室之中,畫室里依然飄散着墨香,因為許久無人踏足,還有那麼一股陳舊的味道。
上次來這裏,喝醉了酒,想觀摩來着,就被他阻止了,所以這畫室裏面肯定有什麼秘密的對吧?!!
懷着鬼鬼祟祟的心,她一邊找着自己當時看見的那半幅畫,一邊還摸着那些成型的雕塑和油畫,驚嘆,“你怎麼想起帶我來這裏了?你完成這些的時候,有多大吶?”
“那都是初高中的時候的了,”他進去后直直走向她當年看見的那幅等身高的畫,輕咳一聲,叫道,“許由光!”
被點名了的許由光同學轉過身,看見他站在那個被白布遮住了的畫前,轉身的那一刻,白布就被他伸手輕輕扯落。
白布落地,有輕微的塵埃浮起,藉著那小小的窗口透進來的光線,那幅畫也被揭開了真面目。
如果說她當年的心動,是因為在槐樹下看見了那個下棋的少年,那麼他對她的輪廓開始有了印象,就該是在那棵槐樹下靜靜等着他的姑娘。
安靜,少語,指導着張曉武的時候,還透出隱隱的聰慧狡黠。
他當年目空一切放肆紅塵,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仔細地去看過一個姑娘的五官,而那時候她恰好就在他身邊,一低頭,就能看見她平和的眉目,和靈氣動人的笑眼,最初對她的印象,就是這樣。
他覺得,那是一個笑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愜意的姑娘。
她看着畫上的油墨,眼中光彩熠熠,他低頭看着畫,說,“好像沒畫出你當年的神采,也怪我那個時候太年輕。”
她忍着笑背着手,假意很認真很專業地品鑒着這幅畫,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嗯~許暮之,畫得不錯。”
她上前掂了掂那幅畫,差點兒碰倒,他急急穩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看上去有點兒苦惱,“這麼沉,我怎麼搬回去?”
他站在那裏,笑得宛如當年,摸了摸她的頭頂,“到時候叫人就行,長點兒腦子吧,這種事兒幹嘛要自己硬扛?”
她嗔了他一眼。
許暮之初高中的時候就能將這些作品完成得這麼好,還真是印證了當時西屠告訴自己的——charles那時候在我們學校里是出了名的天才畫手。
所以天賦這種東西真的很重要。
可惜她就沒什麼天賦,她在說這個的時候,摸着那幅畫,垂頭喪氣。
許暮之就順口回了句,“有啊。”
“什麼?!”
在她熠熠生輝的目光之中,他面不改色地說,“讓我忍不住淪陷的天賦。”說完他就湊過去親了她一口。
“……”
他當年到底用這些話拐走過多少的女孩子?!
雖然聽着還挺讓人覺得開心的。
手機在兜里突然響了起來,許暮之正享受着和她獨處的時光呢,走過來就將她遏制住不許她接,兩個人就這麼笑打笑鬧着,最後他將她一把抱住,妥協,還是讓她給接了。
她一接起來就覺得不對勁兒,趙春曉的號碼卻是春荷在說話,一開口就是令人心悸的哭腔,她說——
“許小姐,您快來醫院,趙律師中毒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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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醫院的時候,春荷正在病房外和醫生交談,語氣里全是焦急。
醫生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走了,春荷看見了她,正要走過來,就看見了她身後的許暮之,她很明顯能看出春荷愣了一下,視線頓在了她身後的人身上。
這一趟是許暮之開車送她過來的,當時她掛了電話給急成了什麼樣了,嚇得許暮之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兒。在聽她說了趙春曉中毒后他也是臉色陡變,趕緊送她來了醫院。
春荷這刻意的一頓的意圖誰都能看出來,於是許暮之在她身後說,“我去大廳里等你。”
說完就走了,她還來不及去攔住他。她悵然若失地看着他離開的方向,春荷這時候走過來,叫了她一聲,讓她回了神。
她在病房外看着裏面躺着的奄奄一息的母親,眼眶一熱,眨眨眼,忍住了。
春荷說,她今天就給趙律師買了一杯平時愛喝的紅茶,當時買回來喝了一口,沒幾分鐘,就突然倒下去了。剛剛送來醫院洗胃,醫生說幸好送來得及時,再晚一點兒,可就真的天人永隔了。
她聽見“天人永隔”這個詞后心涼了半截,“是誰?”
春荷沉默。
“是誰?”她又問道。
春荷緩緩開口,“剛剛事務所的人來電話,說趙律師之前搜集的證據和文件,連同備份,全都不見了。”
她怔怔地,看着大廳的方向。
春荷說,“我不知道,警方也正在查,可是我覺得,可能不會有什麼結果。”
她明白。
只是那一瞬間她想了很多,心裏有個念頭在不斷地升起,也同時被自己不斷地否決。她思慮良久,拍了拍春荷,“所幸我媽現在沒事兒了,你先回事務所看着,這裏交給我來照顧吧。”
春荷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她送走了春荷后,在病房裏看了昏迷不醒臉色青白的母親許久,握緊了雙手,最後跑到大廳里去找他,卻發現他人已經走了。
再低頭看手機的時候,看見了他一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有事先走了,別擔心。”
她給他打了個電話過去,一直都是無人接聽,她只好給他留了一條消息,就回了病房。
母親中毒很深,醫生說是屬於急性中毒,初步斷定是化學物質中毒,顯然是有人故意投·毒。
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母親能儘早脫離危險,她自知,找到投·毒人,已是無妄。只是對方的人太過猖獗,不管警方到底有沒有可能替她們找到兇手,她都勢必要知道那個人是誰!
她握着母親的手,硬是憋住了鼻頭湧上來的淚意。
後來連着好幾天,她都留在了醫院,每天一下班都來這裏陪着母親,她就和許暮之交代了幾句,說最近都不回去了。
他很久才給她回了個“嗯”。
她看着那個“嗯”其實還鬱悶了好幾天,也不知道為什麼鬱悶,也許是因為他這充滿了逃避和冷淡的態度。
終究還是介意的吧?
每每這個問題從腦海中跳出來的時候,她都忍不住胡思亂想,她是一個很容易就悲觀的人,有的時候會想着想着,就開始自閉了。
每天這麼忙碌於檢察院和醫院之間,都沒什麼心情吃晚飯了,趙春曉的身體在一周后開始漸漸好轉,這一周的時間裏她人倒是瘦了一圈。
趙春曉生病後每天都會有人來探望,就算是她下班以後去醫院,也會看見有人在病房裏和趙春曉聊着天,見到她,不認識的也會問一句,“這就是您的女兒啊?哎呀,這小姑娘長得真好看!”
諸如此類客套而喜慶的話。
她只能不疲於此地應付。
在醫院通常都休息得不好,晚上人來人往,還會有醫生查房,每隔個幾小時都會來一趟,她睡不好,第二天還要上班,因為快要轉正的原因,韓建成給她的工作量也開始和一般的檢察官一樣,精神壓力挺大,一個不注意,人就開始昏昏欲睡。
章燁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趙春曉住院,竟然也提了一堆東西跑過來看望,好像就真的是衝著趙春曉這個人來的,全程和她打了個招呼,就一直顧着和趙春曉說話,又是削水果又是講笑話,趙春曉這麼多天的陰鬱瞬間就被治好了。
她不大喜歡章燁這個人,就在病房外面等着,這一等就是兩三個小時,天都黑下來了。
她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想着些有的沒的,她在想她都快有兩周的時間沒見着許暮之了,在想他這麼閑的一個人,每天到底在幹什麼,也在想警方那邊的進展怎麼樣了,到底能不能抓着那個人。
醫院裏的人越來越少了,醫生們都下了班,這來往的都是住院部的病人和家屬們,她看着走廊里開始越來越冷清了,終於開始不耐煩起來。
章燁到底和母親有什麼好說的?!她上次和母親表達過了自己是討厭章燁的,母親為什麼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章燁的好意?!
走廊外有人朝着她這邊走過來,她餘光瞥見了這人熟悉的身影,一轉頭,就看見了自己剛還在念叨有兩周沒見了的許暮之,朝着她的方向緩緩走來。
她沒想到他就這麼不打個招呼就來了,趕緊起身走過去,有點兒小驚喜,“你怎麼來了?”
他淺笑,“我聽說你在醫院裏總是餓肚子不吃飯,就來看看。”
她這才發現他手中提着一個保溫盒,狹促道,“聽說?你聽誰說的?”
他但笑不語。
“由光?”病房裏的章燁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站在她身後輕喚了她一句。
她感受到許暮之的目光一凜,章燁這時候卻已經走了過來,站在她身邊,“伯母已經睡了,這位……是你的男朋友吧?幸會。”
說著,章燁朝許暮之伸出了手。
許暮之卻沒動,笑了笑,客氣而疏離,對她道,“這位是……”
章燁也不氣,收回了手,“我是由光的同學,小她一屆。那你們聊,我先走了,”接着又轉頭對她說,“改天再來看阿姨。”
她皺眉,對章燁這話中的親昵感到不適,看向許暮之,許暮之卻絲毫不受章燁的影響,甚至在章燁走之後,還客氣了一句,“慢走。”
等到章燁徹底走遠了,她才拉着許暮之走到一處通風角落的桌椅前坐下,“我和他不熟,真的。”
“我知道。”
“對啊對啊,您什麼都知道,什麼都逃不過我們家許大神的法眼!怎麼那麼厲害吶?”她調笑道。
打開餐盒裏面全都是自己喜歡吃的,一看就是許暮之自己做的,她嘗了一口就嘗出來了,吃着吃着,這麼多天來的鬱結也散了不少。
沒出息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許暮之沒問她母親的情況,她以為是因為心裏有結,可不知道怎麼的,她總覺得他不問的原因,是因為他什麼都知道。
“給趙律師投·毒的那個人,抓着了。”
她正在低頭認真吃飯,許暮之看着她,突然就說了這麼一句。
她愣了一下,以為聽錯了,“什麼?”
他繼續道,“那個人,被抓到了。”
“是誰?”
“被起訴方手底下的一個心腹,因為忠於自己的上司,看見上司如今的困境,情急之下就劍走偏鋒,給趙律師投了毒。”
她想從許暮之的眼中找到其他的東西,可許暮之在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沒有一點兒失態和隱瞞的樣子,她又低下頭,“哦”了一聲。
他的手在她腦袋上輕揉了揉,說,“只是那個人將所有證據和備份都一把火燒了,他本人,也被警方當場擊斃。”
她猛地抬頭,一言不發地看着許暮之。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