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最後
開庭的那一日,她站在法庭之外沒敢進去。
天空中飄着細雨,她在大門外面等了很久,身邊的記者在不斷地問着她問題,她面色毫無波瀾地靠在那裏,什麼話都沒說,要不是宋秘書極力護着她,她也許就會被那些瘋狂的媒體逼得節節敗退。
趙春曉被告上法庭的事情被人捅了出去,消息賣給了各路渠道的媒體,因為此事涉及了十幾年前一樁隱晦的命案,對當年的事情稍有了解的媒體,都不會放過這個爆炸性的新聞。
這個許家的,爆炸性的醜聞。
起訴方是一位自稱是受害人家屬的代理律師,聲稱受害人家屬因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拒絕出庭面對被告人趙春曉,是以全權代理,並出示一系列相關有效證件。
起訴人,許暮之。
代理律師,陸圳。
喧鬧聲和相機的“咔嚓”聲不絕於耳,那些尖銳的問題也不斷朝着她撲面而來。
明天的新聞,一定會很精彩,她想。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那群記者看着她不理不睬,也都漸漸地放棄了。
趙春曉的代理律師先一步陸圳走出庭外,剛一出大門,就被媒體蜂擁而上地圍堵了,春荷一個女孩子,外加幾個保安,都攔不住那群記者。
那臉色,一定是敗訴了。
怎麼會贏呢?陸圳拿走了她手上的那個u盤,那裏面的證據,足以定死趙春曉的所有罪責。
宋秘書臉色一肅,趕緊上前和那位代理律師交談在了一起。她仍然在原地沒動,不慌不忙地,就像是個至始至終的圍觀者。
她知道,這官司贏不了。
因為有了陸圳,還因為陸圳有了鐵證。
她轉過了身,緩緩離去。
檢察院批捕的那一天,她在事務所里見到了母親。
那個女人,一向知性又強勢,那天卻還是忍不住發了好大的脾氣。她推開門進去的時候,就被一個突然扔過來的杯子砸中了手臂。
手臂上很疼,杯子碎了一地,劃破了她的皮膚,她感受到了手臂間的液體流出。
她一聲沒吭,走過去,將趙春曉案上的那些紛亂的文件一一整理好,又將那件隨意被扔在地上的外套掛在了衣架上。
全程很安靜,趙春曉沒有因為她手臂上受了傷而感到心疼,她也沒有因為那個傷口而嬌氣哭泣。
不能哭。
因為她從很早的時候就明白,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將那些收拾完畢后,她又從柜子裏拿出茶葉,給趙春曉泡了一杯茶,放在案上,叫了一聲,“媽。”
趙春曉冷着臉,沒有說話。
她說,“不管最後的結果如何,等這件事情風波過了,我們就不要這份工作了,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趙春曉坐在那椅子,沒看她,也沒回她,以一種無聲而沉默的態度,抗拒着自己的女兒。
她心頭酸澀,卻一直忍着,笑了笑,“我爸前幾天給我託夢了。”
趙春曉聽見了這話后,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我爸讓我轉告您,他不怪您,希望以後的日子,您能安安心心地生活,不必再生活在過去的淤泥里了,也不必再為了忘記自己的罪惡,而日日拚命地工作了。”說完她還特意保證,“真的,沒騙您。”
趙春曉聞言卻嗤笑了一聲,躺在椅子裏,看着天花板,嘆了一口氣,目光也漸漸濕潤起來,“他要是不怪我,又怎麼不來我的夢裏,卻讓你來告訴我?”
她啞口無言。
“你走吧,”趙春曉說,“這些事情不該你管,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她欲言又止,卻被趙春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那句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她仰天嘆了口氣,在花店裏買了一束花,伸手攔下一輛車,往一處墓地去了。
雨還在下,下得愈來愈大了,在車上的時候雨就飄得密集起來,她沒帶傘,也不着急,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嘟”了很久,最後無人接聽。
她又打了一次,還是沒人接。
兩周了。
放下了手機,她看向窗外。
他整整消失了兩周,有家不回,打電話也不接,是鐵了心的,要在這件事沒結束前,躲她躲得乾乾淨淨。
罷了。
她低頭。
再下車的時候,雨又小了。
她捧着花進了墓園,邁着階梯步步而上,清風繞過她的髮絲之間,發尾末梢掃過了她的胳膊,那頭髮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這麼長了。
她停在一個墓碑前,將那一束花輕輕地放在碑前,習慣地撫摸過那碑上的舊照,笑道,“爸,我來看你了。”
她蹲下身來,和那張照片上的笑容平時,她說,“不過今年媽來不了了,我也不能待太久,待會兒,我還要去看望媽呢。”
風中夾雜着雨水拂過她的面上,她低下頭,蜷縮成了一團,手掌卻在地上撥弄着鞋帶,她沉默了很久,墓園很靜,只有她一個人,風吹過松柏,發出了“沙沙”的響聲。
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哽咽,“爸,您給媽托個夢吧,我求您了……”
回答她的,只有風和雨。
她吸吸鼻子,在一陣沉默之後,突然笑了一聲,笑里諸多無奈,“您說您要是還在多好?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
“媽老是忙着工作,沒有功夫理我,我幹什麼都是自己一個人,一回到家,也是一個人,吃飯睡覺,都是一個人。我都說了她好幾次了,可她不聽我的話,這世上,怕是也只有您能說動她了吧?”
“還有啊……”
“我愛上了一個男人,他對我特別好,好到一想到離開他,我就特別難受,”她抬起頭,“要是您在,就能替我把把關,我帶着他回家來,我媽在廚房燒菜,您就在客廳會未來的女婿,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知道,你們終究是會接受他的……要是能這樣,該多好?”
“可是沒關係,這麼多年,我也習慣了。”
絮絮叨叨地,說了這段時間來的事情。可是越說,心中便越沉重幾分。
她不知道怎麼了,這一段時間總是悲喜交加,波折起伏很大,趙春曉總是時而強勢,時而細心溫柔,她和許暮之總是吵架,分了和,合了分,如今這樣的局勢之下,又處處逃避躲着不肯見她。
真的,折磨得她快要瘋掉了。
不知何時,風停了,雨停了,她起身,擦了擦眼睛,說,“爸,我得走了,要是晚了,就趕不上探視的時間了。”
“等這段時間過去了,我再來看您,好嗎?”
“我走了啊,您好好休息。”
“再見。”
於是,她又順着原路返回了。
小路幽靜,途徑過一片松林,松林高大,夾雜着其他喬木,簇擁在一處,看上起去極其茂盛。而她經過時,無意間看見了一道閃過的黑色影子,她愣了一下,突覺餘光之中的那道身影何其熟悉?
她趕緊追了過去,繞過了那棵松樹,卻什麼都沒看見。
她怔怔地站在那裏,看着空蕩蕩的那處喃喃道,“許暮之……”
你為什麼不見我?
良久,她還是後退了幾步,失望地離開了。
剛一出墓園,她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那一刻恍了神,還以為是他回電了,迫不及待地接起,迫不及待地開口一句,“你這幾天都去……”
“許由光?”那邊的聲音讓她一愣,話就生生頓在口中。
她霎時變得冷漠起來,正打算掛掉電話,那邊的人就突然說,“怎麼?想掛我電話?”
“許家出事兒了,如今我還願意聯繫你,你難道還不覺得我對你是真心的嗎?”
“章燁,”她冷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幫你啊,還能幹什麼?你不會以為,就許家如今風口浪尖上,還能明目張胆地取保候審吧?”
這一句話,就將她打回了現實。
她咬牙,“章燁,你無恥!”
“罵我幹什麼?”她甚至都能想像那邊的人無恥的笑意,他說,“我可以幫你。”
“不需要!”
“你會需要的,”章燁的話中儘是篤定,“與其等到結果惡化,還不如就現在,我章家出面,興許還能保全許老爺子想要的家族名聲。”
章燁報上了一個酒店的名字和房間號,“你現在到這裏來,來了,就有法子救你的母親。”
這樣的路數她見過許多,當時就冷笑一聲,“章燁,商量什麼事兒非得去酒店?就算是沒了你們家,我也能救我媽出來!”
“那不一定哦,”章燁笑了,說,“那位代理律師,是叫……叫段威吧?嘶……是昨天還是前天,咱們倆還一起吃過飯呢,是什麼時候來着?”
她頓時大驚失色,驚道,“章燁你!”
“別生氣,不過是坐個牢而已,許家也不會因為這麼一個人而失勢,你要自己權衡好吶,”章燁的語氣沒有一點兒波瀾起伏,“這人不管是救還是不救,我可都沒打算放過你。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說完,不給她絲毫反駁的機會,章燁那邊就掛了電話。
她握着手機,突然一瞬,便感到了窒息。
就像是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織在了她的頭頂上方,她好像無論如何,都逃脫不掉。
她最後還是去了酒店。
章燁來開門的時候,像是剛洗完澡,裹着浴袍,頭髮還滴着水。
她見狀,後退了幾步。
章燁閑暇地靠在門邊上,“不進去么?”
她看着眼前這人,像是絲毫不覺着自己幹了一件多麼齷齪卑鄙的事情,不僅不這麼覺得,甚至還為她的不得不從而沾沾自喜,她輕輕,一字一句,“章燁,你就是個混蛋。”
“現在這個混蛋邀請你進去坐一坐,”章燁說,“順便討論一下,和混蛋的訂婚宴。”
說完,就走上前將她強制帶進了房間裏。
她掙扎着,章燁卻使了勁兒,她根本掙脫不開。
關上門后,章燁就忍着她的拳打腳踢,遏制住她,直接將她摁在了牆上,過道里沒有開燈,她心裏慌了,更加拚命地掙扎,可章燁就像是鐵了心要制服她一般,單手束住她的手舉過頭頂,壓得她絲毫不能動彈。
“滾開!”她極其厭惡地吼道。
“我想這樣做已經很久了許由光,”章燁低頭,咬着牙,像是在極力隱忍,“我已經沒有耐心等下去了!”
“你說不會碰我的!”她無力地叫道。
章燁低聲笑了,“我說什麼你都信嗎?真是傻啊……”
說完,就低頭狠狠地吻住了她,她緊咬着牙關,捶打着他的胸膛,章燁就像是一堵牆,怎麼推都推不開,他吻着她的脖子,咬着她的鎖骨,緊緊摟着她的腰,就連力氣也帶着不容抗拒。
她終於開始害怕了。
那一刻,她想起許暮之經常對自己說的,不要總是相信別人。
由光,你真傻。
他的聲音回蕩在她的耳邊,一想起她,一想起如今身處的囹圄,強忍着的淚就開始往下落了,可即使是這樣,章燁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終於,一陣敲門聲響起,打斷了章燁的動作。
章燁的浴袍在於她撕扯之間敞開了不少,而她也沒好到哪裏去,髮絲衣衫凌亂,一看,就知道剛剛房間裏發生了什麼。
趁着章燁去開門的空隙,她趕緊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可還沒整理好,章燁就開了門,接着門就被一股強大的外力踹開了。
章燁往後踉蹌了幾步,她抬頭看去,在看清來人的那一剎那,她腦中變得一片空白,難以置信地看着門口的人。
許暮之面無表情,甚至無視了章燁,盯着她,只盯着她,直直朝她走過來。而她的世界終於開始一點一點的,分崩離析。這樣的坍塌感,就是剛剛章燁那麼強勢,也沒讓她如此崩潰過。
她臉上還有淚痕,哭花了妝容,在他走過來的時候,開始渾身顫抖。
他什麼都沒說,替她整理好了衣扣,順了順凌亂的髮絲,然後牽起她的手,離開了那個房間。
窒息的沉默讓她變得壓抑起來。
她低聲抽噎着,想去抱住他,可又怕他生氣推開自己。
走到電梯口的時候,對面樓道突然就衝出了五六個體格健碩的男人,直朝着那個房間而去。
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他按下了電梯,回頭,靜靜地替她拭去了眼淚,輕聲問道,“哭什麼?”
沒了以往的溫柔心疼,只是很平靜地說了一句,表面上的問候。
她心涼了那麼一下,趕緊止住了淚,搖頭,“沒哭。”
她走近了一步,“許暮之……”
電梯“叮”地一聲,門緩緩地開了。許暮之推着她進去,自己卻沒有跟上來,“你先回家,我會處理好。”
沒說要陪着她,也沒說要安慰她,她最需要他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他連一個擁抱都沒給她,竟然是這樣的,冰冷。
電梯門關上了,她靠在電梯的扶手上,捂着嘴,深呼吸,硬是沒有讓自己哭出來。
總是這樣,一夜之間便能和好,一夜之間,也能傷彼此於無形。
而區區兩周不見,他竟然對她如此生分。
總之,不是因為章燁今天對她做的事情。
他活得如此通透明白,又怎麼會不明白這樣的卑劣手段?
可她來不及去想其中的原因,那一整個晚上,她都在提心弔膽之中度過。
她一個人回了家,夜裏總是念着他,便一直沒睡着,而等到時間過了十二點以後,她從床上坐起來,心裏的希望也一點一點地開始熄滅。
他還是沒有回來。
她拿起手邊的手機,給他打了一個電話,沒人接。
她獃滯地看着被子許久,黑暗之中,她一個人躺在這張床上,身側的人空空如也,因為這樣,她每天晚上睡覺幾乎都會驚醒,醒過來后她總覺得自己伸手一碰就會觸碰到熟悉的溫暖,可是每一次,都是讓人心涼的空蕩。
她在黑暗中動了動,終於給那個一個號碼打了過去,開口就是,“單鈺姐,許暮之在你那裏,是嗎?”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
多得讓她有些疲憊。
她告訴自己,只要堅持下去,他們就一定會有結果,為此,她還去寺廟了燒了香,拜了菩薩。
可菩薩好像並沒有幫她,現在這樣的一切,都讓她感到無比的可笑。
她開車到了那個小區樓下,找了很久的停車場,最後下車,找到了樓層,進了電梯。
敲門的時候,她還在想要怎麼和他說,今天在酒店的事情不可以提,開庭她被記者圍住的事情不可以提,陸圳勝訴許家敗訴的事情也不可以提。
她想了想,如果這些都不提,她好像就沒有什麼話可以和他說了。最近她都一直陷在這樣的事情里,除了這個,就只剩下,每天回家后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屋子,期盼着他今天能回家。
單鈺開了門。
她進去后,單鈺對她說,許暮之就在客房裏,這幾天都沒怎麼休息好,剛剛接到了一個電話就匆匆地跑了出去爾爾。
她走到那扇門前,徑直開門進去。
房間內有很大的煙味,她一進去就聞見了,微微擰起眉頭,看見床上躺了一個人。
“許暮之。”她輕聲喚道。
他沒動。
可煙味還沒散盡,他明明就沒有睡。
她很想問,他到底為什麼對她這樣絕情?
她繞道了他面前的那一側,蹲下來,伸手輕輕搖了搖他,“許暮之,我們回家,好嗎?”
他閉着眼睛,皺着眉。
蔓延而上的苦澀到了嘴邊,連笑都是苦的。她低下頭,一滴淚就砸在了地上。
良久,再抬頭時,她聲音幾近充滿了哀求,“許暮之我們回家吧。”
她加重了力道搖晃着他,他眉頭越皺越深,不耐地翻了個身,甩開了她的手。
她跌在地上,怔怔地看着他背對自己的後腦勺。
是了。
都結束了。
他的冷漠是最鋒利的刀刃,她終於還是,沒能堅持得住。
她站起來,取下了手上那個一直戴着的戒指,輕輕地放在他的床頭,然後開門走了出去,在單鈺擔憂的問切下,她緩緩地離開了這裏。
然後就是,進電梯,開車,回家。
到家的那一刻,她站在門口,終於失聲痛哭。
這些天所有的壓力和輿論,難過和孤獨,在這一刻,總算是傾瀉而出。
原來決定放手的這一刻,自己是這麼的難過。
她拿起手機,給他打了電話,沒接。
又打了過去,依然沒接。
她給他發了一條短訊,“許暮之,我有話跟你說,接一下吧,最後一次了。”
然後再給他打,他終於接了起來。
接起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是她先開了口,鼻音嚴重得要命,“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將這些年我們在一起的都回想了一遍。許暮之,你是不是從那次回國,就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沉默,無盡的沉默。
眼眶之中還有淚在不斷地流下來,她拭去了又落,落了又拭去。她說,“那是不是,從一開始,你接近我就是另有所圖?”
“你這樣,讓我怎麼再去相信,你是真的愛過我?”
他不可置信的聲音,夾雜着艱難和沙啞傳過來,“許由光,你覺得……我不愛你?”
她並不理會他這樣的話,獃滯地看着對面張曉武的家,已經漆黑的房子就像個怪物一般下一秒就要將她吞噬。她突然覺得冷,瑟縮了一下,通紅着雙眼,說,“許暮之,我們在一起,總是刻意將那些痛苦和懷疑遺忘,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可是那些深淵罪惡,那些陳年舊事,真的,就這麼容易忘掉嗎?”
“你以前……在莫斯科的時候就提醒過我,說我有一天會後悔。”
“是啊許暮之,你說對了,我後悔了。”
她強忍着淚意,說,“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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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范沂南正在忍着一口義氣和他商量着法庭上的事兒。
因為這個事情,他逃避她了很久。
這樣的情況,他已經不能再說服自己若無其事地面對着她。
他接了起來,就聽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您好,請問是許暮之先生嗎?”
他還沒開口,那邊就繼續說,“是這樣,我不知道由光和你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剛剛她抱着我哭,哭得很厲害,她說自己不想再和你繼續了,說她很累。”
“我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麼,但是看起來她好像很後悔。”說著報了一串酒店地址。
“哦,對,忘了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