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聲嘆息,滿屋燈滅
客棧某房間內,顧長風摩砂着手中玉墜,在當年那場無人能避免的戰爭尾聲階段,梁荊雙方誰能拿下收官之戰,誰就能坐擁整個天下,大荊舉國禦敵,可仍未擋住大梁王朝的鐵蹄,荊國皇宮耗費歷代皇帝上百年時間所建,在大梁皇帝一聲令下,三千宮格付之一炬,大火衝天,三日不滅,而後,又在全天下發出詔令,凡是曾在荊國為官且不願歸順者,一經發現,可先斬後奏,事後論功行賞,誓要將負隅頑抗的復國逆臣賊子扼殺於搖籃之中。其時,人人自危,生怕與荊國遺孤牽扯上一丁半點的關係,逃出來的荊國臣子不願入朝為官的,或逃入深山密林,或改名換姓,苟活於世。顧長風面色凝重,如今身份泄露,自己雖死不足惜,可公主乃荊國皇族最後一絲血脈,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一點閃失。想到這,顧長風剛欲起身,房門突然嘎的一聲開了。
“就知道你沒那個耐心。”一襲窈窕倩影映入眼帘,大落落坐在桌前,來者正是紫衣。
顧長風也不繞彎子,直接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的身份,又怎麼知道清風寨抓了公主?”
紫衣俏皮道:“顧將軍顧少俠,我當然知道了。”
顧長風靜靜盯着面前女子。
紫衣瞥了一眼面前男子,對其審視目光視而不見,接着道:“說起來你家公主被人劫走跟你也有些關係,你殺惡人是好事,可你這樣做難免會引起一些人的注意,要知道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似乎想起什麼,顧長風臉上突然浮現莫名笑意,“前段時間我總感覺有人跟蹤我,只不過那人腳步虛浮,我想多半是練武經常偷懶的繡花枕頭,因此也就沒當回事。”說到繡花枕頭時,聲音尤其清澈。
紫衣像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小野貓,怒氣沖沖,瞪眼道:“你才是繡花枕頭!”
顧長風眼神戲謔,也不反駁,問道:“你跟蹤我到底是為什麼?”
紫衣一怔,腦子急轉,卻是取了個巧,辯解道:“我要是不跟蹤你,可沒人帶你去找公主了。”
紫衣俏臉微紅,難不成告訴你老娘仰慕你?
顧長風神情平靜,只是盯着對方不說話。
對方越是沉默,女子越是渾身不自在,終於忍不住提醒道:“你這傢伙怎麼回事,你現在應該關心的是怎麼救公主。”
頓了一頓,見顧長風沒有再刨根問底,紫衣繼續道:“你前幾日說要去柳葉城,我一想路途遙遠,你反正還會回來的,就沒有跟着你去,可是在你走後的第二天,就來了一群人抓走了公主,我一路跟蹤,直到到了清風山腳下。我本想直接去柳葉城找你,可一想你我素不相識,怎麼會相信我,搞不好還會一怒之下殺了我。”紫衣瞥了一眼眼前男子,面有微怒,顯然是對前日顧長風的魯莽耿耿於懷。
顧長風不無疑慮道:“就你這兩下子,還能一路跟蹤?”
紫衣有些惱火,氣咻咻道:“你這傢伙怎麼老是抓不住重點啊。”
顧長風只好不再打岔。
紫衣撇了撇嘴,接着道:“於是我偷偷返回清風崗,經過幾番察看,終於找到了關押那女孩的地方。”頓了一頓,紫衣突然笑道:“嘿嘿,那小妮子也真是聰明,在我表明來意之後,她就將隨身的一件玉墜給了我,說只要你看到這個東西,肯定相信我所言非虛,諾,就是這個東西。”紫衣朝着顧長風手中錦鯉玉墜努了努小嘴。
“我悄悄來到柳葉城,本想等到你殺了林蕭南之後,親自將物件交給你,但我擔心清風寨中途有變,於是,將物件裝入錦囊交給一個小女孩,讓她將錦囊交給你。”
“當我返回清風崗以後,一直暗中觀察,直到第二日,山上來了一路人馬,交談時間並不長,但看樣子雙方聊得很投機。本以為就這樣過去了,可到了正午時分,山上突然殺出一個黑衣人,不由分說就是一通亂殺,那黑衣人武功很高,寨子裏的人根本毫無還手之力,不過一炷香時間,寨子中的人全都被殺了,公主也被帶走了。我當時嚇得厲害,加上擔心黑衣人去而復返,不敢立即上前察看,果不其然,那黑衣人當真殺了一個回馬槍,里裡外外搜尋一遍之後,確認無一活口,黑衣人才終於離去。後來我進寨子裏外查看,一無所獲,再後來,你就來了。”言罷,紫衣拍了拍胸脯,長呼一口氣,顯然是心有餘悸。
顧長風聽着女對方娓娓道來,面色雖然平靜,心中卻也感到驚險不已,尤其是對於這樣一個幾乎毫無武功的女子而言,如果當時沒有忍住提早出去,恐怕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了。想起兩人剛相遇時,自己的魯莽出手,顧長風愈發感到內疚不已。
察覺到顧長風臉上異色,這時反倒是一路上嬌蠻無禮偶爾使使女人小性子的紫衣大度了起來,開解道:“我知道你當時肯定是把我當成壞人了,加上眼前情狀,你情急之下才會對我出手,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那麼做的。”
聞言,顧長風臉上羞愧更甚,“是在下魯莽了,差點傷了紫衣姑娘。”
紫衣開心笑道:“算了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
北方的晝夜溫差較大,並不那麼悶熱,此時微風習習,屋內一陣涼爽。
“你可知道那黑衣人是誰?”顧長風追問道。
似是一吐近日來胸中煩悶,紫衣心情大好,不再像之前那麼拘束,道:“其實黑衣人跟之前到清風寨的是同一伙人。”
“哦?”
紫衣環視一周,輕聲道:“之前的那一伙人,領頭的是一個書生打扮的公子哥,倒無什麼特別之處,但是其中一個絡腮大漢,我發現其手腕處有一處猩紅色狼頭紋身,而那黑衣人在離開之時,正好也無意中露出了手腕處的紋身,跟那漢子的一模一樣,所以我才確定他們是同一伙人,江湖上將狼頭作為族徽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紫衣笑吟吟望着顧長風。
“奎木庄,葉家。”
紫衣笑容更甚。
顧長風沉吟半晌,突然正聲道:“多謝紫衣姑娘仗義相助。”
見對方突然正經起來,紫衣輕輕一笑,隨口道:“我可是行走江湖的堂堂女俠,行俠仗義,應該的。”
“....”
女子一副大義凜然模樣,拍了拍顧長風的肩膀,道:“何況是你顧長風的事,更當如此。”語罷,手捂小嘴打了個哈欠,留下一句早點休息后便離開了房間。
望着走出房間的背影,顧長風嘴角上揚,也不深思,女子行事豈能以常理度之。
窗外月光皎潔,清風怡人,顧長風立於窗前,這個當年大荊最年輕的龍騎將軍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那時候自己才十六歲,實打實的新兵蛋子。剛到軍中的時候,那些百戰老卒給自己這些新兵蛋子講了很多戰場上的基本常識,譬如什麼聲音喊得震天響卻要衝得最慢,如何躲在死人堆里瞞天過海,這些都是老油條們無數次跟閻王爺擦肩而過總結出來的經驗,由不得後生們不信,但很多時候,都會遭受那些心高氣傲,誓要建立不世功勛的後生們的白眼,鄙夷之色擺在臉上,顧長風每次都是笑呵呵的聽着,也不反駁。到了真正上戰場的時候,那些眼高於頂的生瓜蛋子們早就嚇得面無人色,建立不世功勛?去你大爺的,當看到敵人的戰刀砍在袍澤頭上的時候,那些念頭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能活着回去就算是祖墳冒青煙了。對於同樣是頭一回上戰場的年輕人而言,當敵人的血濺到臉上時,顧長風才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血他娘的是真腥啊,還有些溫熱,這不是平日裏殺只雞殺只狗,殺的是人。跟在伍長後面一通胡亂瞎捅,也不知道捅到人沒有,只知道自己當時又喊又叫,手也沒歇着。老伍長狠狠踹了自己一腳,罵了一聲狗日的看好了再出手,自己才有些清醒。又是一陣亂砍亂殺,總之是殺紅了眼,血濺了一身,後來不知怎麼的眼前一黑便沉沉暈了過去。後來聽老伍長講起,自己居然在胡亂中捅死一個敵軍步卒,也正是那一刀救了老伍長的一條命。自打那次殺了人以後,後面就殺得越發順手了,就像男人第一次爬了小娘子的床,以後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後面是什麼姿勢。打那以後,顧長風面對敵寇,依舊是猛砍猛殺,幾年之內將長江以南的地方殺了個遍,迅速崛起成為大荊王朝最年輕的將軍,簡直就是一個奇迹。這就是年輕人的第一次戰場經歷,哪像後來傳得那麼邪乎,一騎直搗黃龍,於萬軍之中來去自如。
自古以來,在尋常士卒,百姓眼中,哪個名臣猛將沒有一些異於常人的本領,就算真沒有,也得硬造出來,不然怎麼成為標杆?怎麼激勵後來者奮勇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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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某座深宅大院裏落針可聞,唯有一處例外。
“爹,荊國公主已經到手了,只是...”一個醇厚的男子聲音響起。
面前老者閉目不語,躺在漆紅藤椅之中,手中的一對獅子頭早已摩砂得光滑圓潤,似是察覺到男子要開口繼續追問,老者才緩緩睜開眼睛,用極其沙啞的嗓音道:“不用急,不是不到,時候未到,等着就行,退下吧。”
中年男子還想繼續追問,見老者已經重新閉上眼睛,只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