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前夕
遇賢樓在江南屬於名列前茅的大酒樓,當年大荊還未亡國,大荊皇帝微服私訪進入還未改名的遇賢樓,正是那一次遇到了讓大荊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寒門宰相姚復學,憑一人之力將看似強盛實則積弱已久的荊國真正變成一頭雄踞南方的猛虎,也是大梁統一南北最大的攔路虎。事後傳出這段佳事,各地士子爭相湧入湘南道,慕名前來,客棧價格自然水漲船高,並且將店名換成了如今的遇賢樓。
看着店內人頭攢動,身穿長袍的老闆笑得合不攏嘴,達官貴人,江湖豪俠,世家子弟都愛到此消遣,但酒樓不光是做這些有頭有臉人物的生意,寒門士子,江湖遊俠也同樣可以進來消費。雖然如今天下一統,但畢竟珠玉在前,說不定哪天又冒出一個寒門士子鯉魚跳龍門,那麼遇賢樓就真的成為天下士子的福源寶地了,生意只會更好。只不過這些年來湧入大量外地人,士族寒門等級劃分森嚴,很多憑藉父輩功蔭享受榮華富貴的官宦子弟越來越自持身份,不願與那些窮酸書生同席而坐,無奈之下酒樓規定那些沒有身份地位的貧寒書生只能在一樓落座,這才將已經轉入他店的官宦子弟拉回來一些。當初此規定一出,酒樓老闆被那些寒門士子罵得狗血淋頭,但老闆心裏清楚,雖然這些書生潛力無窮,但那些有錢有勢的公子哥才是真正的財神爺,因此只能硬着頭皮開店營業,好在過了那陣風口浪尖之後,眾人情緒漸漸平息,該來的照來不誤,這才讓老闆稍感欣慰。
近半個月以來,寧江城各大酒樓客棧生意異常火爆,甚至連小一點的酒肆也同樣人滿為患,大批外地生面孔湧入是造成這副場景的主要原因。猴大寶在遇賢樓做事已有四五年時間,憑藉心思活泛以及察言觀色俱是一流的本事,從一個在後廚幫閑打雜的小雜役做到如今店內的一名小管事,雖然只能在一樓‘領導群雄’,但對於當年差點餓死在逃荒路上的猴大寶來說,這已經是威風之極了。通過這些年的摸爬滾打猴大寶早就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哪些人是真正的有錢人家,哪些是窮酸書生,哪些又是在打腫臉充胖子,猴大寶自認為通過自己的火眼金睛一掃便可知曉八九不離十。這不一炷香之前才將豬鼻子插大蔥的一個傢伙轟出店,敢在爺爺眼皮子底下裝大個兒,莫不是嫌身上肉皮子緊?但眼前的幾位卻讓猴大寶有些犯嘀咕,雖然皆是身着樸素,但白衣男子眉宇間英氣逼人,渾身上下更是透着一股殺伐氣息。兩名女子貌美至極,讓活了近二十年的猴大寶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下凡的仙女。那名年齡稍小一點的少女更是了不得,氣態不俗,身上散發的那股高貴氣質比那些世家大族的大小姐還要高出一籌,都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但今天顯然不能按常理出牌。猴大寶滿臉堆笑的迎了上去,高聲吆喝道:“有客到。”這既是在迎客,也是在向店內小二雜役傳遞消息,有貴客到了,尋常客人根本沒資格讓見慣了大場面的管事喊上一嗓子。當看到後面接着走出幾名男子,尤其是看到領頭的二人一身不俗打扮時,猴大寶笑意更甚,果然沒猜錯,大富人家。
進入店內,猴大寶揮手退下了準備上來帶客的小二,親自帶幾位貴客上樓。自進入城以後,顧長風看似心不在焉實則處處留心,如果是自己一個人大可不必這樣小心謹慎,但有兩位姑奶奶在身邊就不得不多幾個心眼了。就在猴大寶自然而然的將一行人往樓上領的時候,顧長風三人卻在一樓一處稍安靜的角落坐下,葉孤鶴叔侄二人只好跟着在鄰桌坐下,這讓猴大寶有些茫然,不由得將幾人看矮了幾分,難不成又是來裝大爺的?只是當聽到跟隨在二人身旁的一個老者說了句好酒好菜只管上的時候,這家大酒樓的管事臉上才重新泛起熱絡的笑容。
葉孤鶴葉詢加上老者三人一桌,不一會兒,小二就端上好酒好菜。葉詢突然開口搭話道:“小二,店內生意很好啊。”
眼前公子面相溫和,看上去人畜無害,見慣了各種公子以及達官貴人的小二滿臉堆笑,老老實實道:“那可不,不光是咱們家,隔壁幾家最近同樣都是生意火爆。”
“哦,是城裏最近有什麼大事嗎?”葉詢問道。
小二將酒菜擺整完畢,回答道:“這倒不是,只是半月前,突然湧入一群外地人,到底是豪俠還是遊俠不好說,不過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差錢。”說到這,小二打心底里笑容燦爛,接着道:“接下來幾天,陸陸續續的不斷有人進城,雖然官府嚴加盤查,但只能查一些升斗小民,那些大人物要麼是身後有大靠山要麼是能飛檐走壁的高手,哪能吃這一套。”
似乎覺得面前公子太過面善,小二神神秘秘的說道:“不瞞各位,這幾天城裏都傳開了,這些人都是為寶藏來的。”
三人聞言,心中皆是一凜,但面上仍舊靜如止水,葉詢故作好奇問道:“什麼寶藏?”
小二悻悻然,自己知道的消息都是從來來往往的客人那聽來的,有的說是一個老神仙留下的絕世秘籍,有的說是富可敵國的財寶,總之就是一個大寶藏,七嘴八舌,東拼西湊,一時半會兒也不敢胡說八道,小二撓頭道:“這小的就不清楚了。”葉詢嗯了一聲,隨手打發了一塊碎銀,小二笑臉燦爛,這他娘的可是一個月的工錢了,迅速揣好銀子歡歡喜喜退了下去。
等小二離開,三人面色凝重,葉孤鶴冷言道:“不出我所料,有人早已把風放出去了。”
葉孤鶴將桌上的酒杯提起,小飲一口,冷笑道:“有人看似事不關己冷眼旁觀,有人想置身其中分一杯羹,我們奎木庄能得到荊國公主的消息,別的宗門幫派未嘗不能,只不過我們先一步得到而已,但這些老狐狸也清楚最終的目的是皇陵,只要盯着咱們葉家就行了,實力稍遜一點的小宗小派就算是先我們一步抓到軒轅婧,恐怕也無力保護,甚至招來滅門之災,不說其他的勢力,光是後面那一尊凶神就夠他們喝一壺的。”說完一口將酒飲盡。
葉詢下意識瞥了眼身後男子,只看見其側臉,葉家少莊主心中驀的生起一股恨意。
葉孤鶴接着道:“其實這些都還好說,畢竟老爺子已經猜到七七八八,只不過...”
見葉孤鶴欲言又止,葉詢剛想開口詢問,身旁從進店一直未說話的老者聲音沙啞,開口道:“只不過不知道官府是什麼態度,雖然之前跟姓劉的有過約定,但誰知道其他幫派是不是也已經登門造訪,當年梁朝皇帝動用數萬人力也沒找到寶藏的丁點蛛絲馬跡,這次不可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說話之人乃奎木莊客卿木辰,老人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在江湖上也算威名赫赫,直到遇到當今葉家的幕後人葉白霜才敗下陣來,事前二人打賭,不管誰輸,都要替對方看家護院三十年,輸得心服口服的木辰就這樣成了奎木庄的大客卿。
葉孤鶴微微點頭,重重呼出一口氣,“可以肯定的是,盯上我們的人不在少數,但一時半會兒量他們也不敢動手,一來自然是咱們奎木庄不是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二來也沒人傻到在沒見到半點真金白銀的情況下就做這種自損八百的買賣,只是,嘿嘿。”葉孤鶴不由得苦笑一身。
“只是這種好似出頭鳥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奎木庄大客卿沙啞笑道。
葉詢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往都是葉家扮演黃雀的角色,哪次不是全勝而歸,即使有負隅頑抗不識好歹之徒,結局也是在一通絞殺下死無全屍,如今自己成了別人眼中的螳螂,也不知道他娘的黃雀在哪,胸中委實鬱悶之極。
鄰桌三人的心情恰好相反,兩個女子言笑晏晏,完全沒有半點被人控制的憂慮。這一趟行程彷彿不是要去皇陵涉險,反倒像是一場由北向南的遊山玩水。顧長風看着面前兩個女子有說有笑,不知兩人是真的無憂無慮還是假裝的強顏歡笑,以便讓自己放心,有些憂心忡忡。顧長風一路上從未放鬆半點警惕,進城之前傷勢幾乎已經痊癒,奎木庄讓葉孤鶴和一位大客卿坐陣,自己不是沒有想過跟對方拼個你死我活,但當自己發覺離車隊不遠的地方有幾道就算被極力壓制但是仍然能清晰感覺到的鼎盛氣息之後,顧長風就放棄了這個打算。當初跟葉孤臣兩敗俱傷,如今自己傷愈,對方必然也已經痊癒,如此重要的事情,葉孤臣不可能獨自留在奎木庄內,還有那位傳言已入大乘境的老妖怪,雖然沒有親眼見過其人,但想必正躲在某個暗處盯着自己。顧長風輕輕吐出一口氣,自己身死與否早已置之度外,但無論如何也要保住兩個女子的性命。
顧長風望向窗外街道,熙熙攘攘,人聲鼎沸,有人在一處樹蔭下雜耍賣藝,是一個精壯漢子和一名身材嬌小的女子。漢子赤身胳膊舞動着一桿鐵槍,身形靈動,腳步紮實,舞出一個又一個的槍花,甚是好看。只見那漢子縱身一躍,身體在空中一扭使出一個回馬槍,大吼一聲,鐵槍穩准狠扎入老樹身軀,引來圍觀群眾陣陣叫好,女子端着鐵盤挨個走了一遍,大部分都是只捧人場不捧錢場,只有少數人向盤中丟了幾個銅板,畢竟南來北往的江湖俠客太多,今天有耍槍的,明天有耍刀的,總不能見一次就掏銀子吧。兩人數着盤中的銅板,臉上沒有絲毫失望,少是少了點,但好歹有收穫,而且像今天這種沒有被地頭蛇收保護費就算謝天謝地了。上次在隔壁縣城當街賣藝,被一名紈絝領着惡仆惡狗搗亂,好在身邊的女子沒有受到什麼羞辱,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
那女子突然抬頭望向遇賢樓方向,正好看見顧長風望向自己,女子莞爾一笑,然後繼續埋頭整理行裝,顧長風收回視線,繼續飲酒。
人群喧鬧的街道突然傳來陣陣急促而又整齊的腳步聲,開道的幾匹高頭大馬不避行人橫衝直撞,原本熱鬧的街面頓時雞飛狗跳,行人分站兩邊,生怕被殃及池魚。馬蹄聲到了客棧外就停了,人頭攢動的店內剎那間異常安靜,一眾地方軍武停在門外,鮮衣怒馬,幾個披甲士卒快速進入店內,帶頭一人滿臉橫肉,環視一圈之後,徑直衝向樓上,緊接着就是一陣杯碗破碎之聲響起,然後就看到軍士押着兩名漢子出店,揚長而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絲毫遲滯,顯然是早就收到情報,收網撈魚。客棧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隨着士卒離開,店內再次恢復了嘈雜喧鬧的景象,吃喝如常,似乎剛才的一幕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顧長風一眼就認出幾人是當今朝廷兩支戰鬥力出眾的部隊之一的靜海軍,畢竟是當年打過無數次交道的老對手。按理說靜海軍都在鎮守邊關,不應該出現在江南道這種細雨綿綿的地方,其實主要是因為湘南道遺民成分複雜,朝廷派遣了一千靜海軍坐陣,配合地方士卒共同鎮守,今天的露面,顯然就跟這幫突然湧入的外地江湖人士有關。
顧長風怔怔出神,軒轅婧似乎看出了對方的心思,安慰道:“長風大哥不必多慮,如果老天要讓荊國歷代心血付諸東流,那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