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漢時
涼亭里的人都被我的突然闖入嚇了一跳。
那少年男女雙雙起身,驚愕的望着我。
紅衣女子也停止了跳舞,轉身朝我望了過來。
那一身紅衣冶艷。
那縈繞我心頭日日夜夜的容顏。
不是杜三娘又能是誰?
她還是那麼年輕。
她還是那麼熱情奔放。
就宛如昨日再現。
我不顧一切的跑過去,想要去拉她的手。
紅衣女子卻驚恐中帶着不解,側身避了過去,怯怯的說:“你……你是誰,要幹什麼?”
我頓時一愣。
難道她竟是不認得我了么?
或者是我錯認了她?
可我相信,我絕不會看錯。
但她卻問我是誰,又想要做什麼?
我一時心痛如昔,眼淚只是止不住地流,居然連話也說不出來。
這一切來的太快,來得太突然。
甚至來的猝不及防。
一切仿如做夢一樣。
事實上這本來就是在夢中,我幾乎有些難以置信。
但我完全可以肯定,眼前的紅衣女子,就是我歷盡前世今生,苦苦尋找杜三娘。
好久之後,我才悲心如苦的說:“三娘姐姐,你難道不認得我了嗎?可知我找得你好苦!”
她是真的不認得了。
她茫然無措的望着我,慌亂中弱弱的問我:“我不認得你!”
我淚如雨下,說:“三娘姐姐,我是玉兒,玉兒,你怎麼可能不認識我呢?”
三娘搖了搖頭,說:“我真的不認得。”
她說的坦然,我卻聽得心如刀割。
難道沉睡了這麼久,一旦醒來,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想抓着她的手,讓她好好的看着我。
我們刻骨銘心,我不相信她不認得我了。
但杜三娘膽怯的躲了開去。
七妹上前來拉着我,說:“哥哥,你先冷靜下來再說,可好?”
那年輕男子也走了過來,溫文爾雅,說:“兄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像沒聽到一樣,只發瘋般哭着叫着:“三娘姐姐……三娘姐姐……你說過,我們從此不離不棄……”
她只是驚恐萬狀,惶惑無比。
那年輕男子一邊安撫着我,一邊對三娘說:“三娘,你又可認得她了?”
他果然是叫她三娘。
可是三娘茫然的搖了搖頭。
年輕男子又對我說:“兄台,先莫要激動,有話好好說,若是有所誤會,說明白也就是了!”
未央說:“二姐,這位公子說的也是。何況二姐你以男子之身,或許三娘姐姐是不認得了。”
我一想也有道理。
於是,迫不及待披散長發。
想着又覺不妥,瞧着不遠有處溪流,連忙跑去以水當鏡,整理妝容。
我知道涼亭內之人只道我是瘋了,都滿臉不可思議之色。
甚至七妹也詫愕不已。
但我全然無顧。
待梳妝好了,我才慌忙跑到涼亭內,急切的說:“三娘姐姐,可還認得?”
三娘木然的搖了搖頭。
我如墜冰窟,心一下子冷到極點,渾身發軟的癱倒在地。
我忍不住大哭起來。
此刻,除了哭,好像我再也無可表述。
未央有些怕了,哭着叫我:“二姐!二姐!”
那年輕男子又問七妹,說:“請問姑娘,這……這到底是如何回事?”
七妹搖了搖頭,上來扶我,一邊說:“我也不知道。”
那男子無奈的說:“且讓她哭吧,哭着便會好了!”
他說話之時,回頭往那女子望去,神眉之間盡見關切之色。
那女子微微頷首,但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
三娘也是茫然無知的望着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哭了一會,方自回過神來。
一旦冷靜下來,我忽然想着。
蛇妖臨死之時,口口聲聲說我再也見不得杜三娘了。
可又緣何會在這裏遇見杜三娘?
想來必有因由。
要麼是夢境在繼續延展。
又或者老者通過什麼手段,運行法力,將蛇妖的夢境移山填海般創造了過來。
但第一種可能似乎毫無道理,唯有第二種或許極有可能。
試想如此偏僻的山野之地,又非景緻幽絕,如何會突然出現一座涼亭?
記得京末雲說過,世間有一種人,能進入別人的夢境,亦能創造夢境。
而往往一些秘術高深者,也同樣能通過夢境窺探別人最心底的動向和秘密。
但這也正是天譴的忌諱。
一般不得已而為之。
我想着,便冷靜下來。
於是,我起身向那年輕男女告歉。
想起剛才我是多麼唐突和冒昧,彷彿又帶點神經質似的,滿心都是羞愧。
好在二人以禮之,絲毫不以為忤。
這讓我微微心安。
當下,互為推介。
這才得知那年輕男子果然就是司馬相如。
而女者,卓文君也!
未央在我心底一陣慨嘆。
想來如此才情橫溢之士,令多少少男少女神往,而她今日有幸相見,卻是以鬼魂之身。
未免可惜!
而至於那紅衣女子,果然是姓杜,名三娘。
也的確是出身紅塵。
但來自何處,卻無人所知。
就是司馬相如與之相識,也是無從記起。
就好像杜三娘是忽然從哪裏冒出來,突然來到他的人生之中。
可這一點兒都不唐突,不冒昧,反而出於融洽。
又似曾相識。
而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杜三娘見到司馬相如,便以相公稱謂。
又言道,二人曾是前世夫妻,今世續緣。
然則將前世之事徐徐道來,又說起相如今生之事,一一應對。
卓文君做夢都沒想到會發生這樣奇特之事,一時無法適應。
好在相如信誓旦旦,二人才不致心生芥蒂。
但待如何安置杜三娘,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便為難不已。
因為杜三娘的出現沒有來歷,無從去處。
他們又以為三娘是精神偏頗,不忍心丟棄街頭。
於是只好以遠方姐妹待之。
倒是三娘能歌善舞,反倒投其所好,深得司馬相如喜愛。
卓文君本不喜之。
但她出於大戶人家,深知富戶人家一般都有歌姬才伶,以為娛雅取樂。
如今杜三娘無法安置,便暫時留於府中。
她只能作此想,以待日後再行安置。
就這樣,杜三娘從此跟着司馬相如一同隨往。
在旁人眼中,宛如妻妾。
但司馬相如以禮待之,從未越矩。
卓文君這才寬心不少。
恰逢今日閑暇之餘,三人攜手來此地遊玩。
一時興起,杜三娘情致央然,翩翩起舞。
二人則一旁聞歌譜曲。
待他說完,我不由暗暗驚心。
看來,她一定是杜三娘,已確然無疑。
只是如何來到這裏?
又來到司馬相如的身邊,想必定然是蛇妖的作為。
因為蛇妖知道。
我與杜三娘生死相隨,永不離棄。
這讓他惱恨。
於是,它為了得到我,就必須拆散我們。
它要報復我,就故意讓杜三娘以前世夫妻出現在司馬相如的人生當中。
又故意讓她從此忘了我。
一切都是蛇妖搞的鬼。
它見不得人間男女恩恩愛愛,它心中充滿妒恨。
所以,它選擇了司馬相如。
我越想越是傷心。
司馬相如見我神色有異,便委婉相問。
我知道,就是再傷心,再痛苦,也當面對。
我在心底暗暗問起未央,關於司馬相如的為人秉性。
未央說:“司馬相如以一篇鳳求凰得卓文君芳心暗許,遂與相如私奔。直到後來,相如被漢武帝賞識,從而得勢。因此他就想娶茂陵的一個女子為妾,卓文君知道后,甚為哀怨,便寫了一首天下聞名的《白頭吟》給他,相如讀後,羞愧之餘,才打消了取妾的念頭。”
隨着未央輕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夑蝶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竹竿何梟梟,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字裏行間,一如哀怨。
我幾乎可以感覺得到這份悲傷之情。
我不由得往卓文君望去。
她也波瀾不驚的投眼往我望了過來。
依着未央所述,卓文君並不希望別人共同來分享自己丈夫的愛。
這不是她的自私,而是天下間所有女子的嚮往和渴望。
可是,她想到杜三娘的孤苦無依,默許了杜三娘的存在。
畢竟,她的心是善的。
我想着,便坦然以對。
隨後,我將與杜三娘的前世今生,一一說與知道。
他們聽着都覺得不可思議,無不動容。
七妹流淚說:“原來如此!那該死的蛇妖實在太可惡了。”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始終無法相信,只是想到杜三娘的莫名出現,又將信將疑。
七妹以身現法,變出狐身。
又將白衣一縷幽魂夢中相召,這才將我引到了這裏的漢朝時代的事說了。
她娓娓道來,情真意切。
司馬相如倒是有些信了,轉頭望着杜三娘,說:“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杜三娘茫然的搖了搖頭,說:“我只記得我前世是你的妻子。如果沒有了你,我就不想活了。”
卓文君臉上不動聲色,但我看得出,她內心的翻騰。
我望着杜三娘,沒有再哭。
杜三娘的這一句話,讓我知道,她的心中,是永遠再也不會有我的存在了。
我心中痛得無以復加。
未央又不斷的勸我,生怕我受不住這個變故的打擊。
我所經歷的悲慘之事,接二連三,我挺得住。
我相信。
只是事已至此,已無法挽回。
末了,我對相如說:“可否容我跟尊夫人私下裏說會話?”
司馬相如微一猶疑,點頭應允。
於是,我和卓文君來到旁邊的樹林深處。
這裏枝葉繁茂,陽光無法照射,顯得極為陰暗。
卓文君毫無膽怯之色,只是警惕的望着我。
我喚出未央。
未央以一縷幽魂現身。
卓文君面色惶恐,驚得往後退去。
我說:“你不要怕,她是我小妹,為著助我尋找三娘姐姐,放棄了投胎為人,從此永為孤魂野鬼。”
隨着將未央和小妹之事略微與她說了。
卓文君稍微鎮定下來,但還是心之忐忑。
未央身世悲慘,秉性義烈,也讓她感動不已。
欲以相求,必先與之。
坦誠相待,是為根本。
我拉了未央,忽然朝她行以叩謝之禮,說:“我今日所說,夫人今日所見,一切都是真的。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但求夫人肯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