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神思逐漸恢復清明,容鈺心裏有些意外。
以為這回大概熬不過了,竟又熬了過來……
她緩緩睜開眼睛,卻覺得有些異樣。
待弄明白那“異樣”從何而來后,她不禁詫異地“啊?!”了一聲……
她躺在一張寬大的床上,身下似乎墊了層玉片席子,清清涼涼的。
伸手撥開層層床幔,熹微的晨光里,碧紗窗下的小榻、屋子正中的紅木桌椅逐一入眼。
小榻上放着幾個竹編的玩具,桌子上的八寶食盒裏擺滿了零嘴。
她都多少年不曾吃過零嘴了……
容鈺有意朝地上看去,果然,她的床邊打着個地鋪,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和衣躺在上頭。
還有,那撥開床幔的手,小巧白凈,分明是個女童的手……
容鈺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想不到,她死前竟夢到了自己出閣前的閨房,這夢境還這樣的清晰。
許是聽到床上細微的聲響,睡在地鋪上的小丫鬟機敏地睜開眼睛,麻利地爬起身,走到床邊輕聲問:“小姐,您醒了?”
這時,一個穿着藍布裙衫的中年婦人掀開珠簾走進屋裏,她先指揮身後的小丫鬟把提着的熱水倒進銅臉盆,然後走到榻邊,邊含笑說著:“姐兒醒了?今兒倒醒得早,不必三催四請的……”,邊伸手掀起床幔、用黃玉勾子勾住。
小丫鬟熟練地配合著婦人的動作,先利落地收拾好地鋪,然後伺候容鈺起身。
容鈺迷茫地看着她們。
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人。
小丫鬟叫寶珠,是她身邊的大丫鬟。
婦人姓吳,是她的奶嬤嬤。
只是……
情葯事發后,寶珠為了保全她,把全部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自縊而亡。
而吳嬤嬤,陪着她在王府磋磨十年,早已兩鬢霜白。
若不是這場夢,她幾乎已記不起,那些伴着她的人剛到她身邊時的模樣。
可,眼前的人、耳邊的話都真真切切的,簡直不像場夢……
渾渾噩噩的,容鈺被伺候着起身,換了身藕色蘇綉雲紋半袖裙,梳了圓髻,被嬤嬤、小丫鬟們簇擁着走出房門……
夏日晨間清爽的風裏有荷花的清香,這晨風花香里,小院門口站着位妙齡小姐,她身後還跟着一眾婆子、丫鬟。
見到容鈺,那小姐目露讚許:“今日比往日都要快些,也不曾哭鬧,看來昨日夫子罰你抄書果然有用!”
容鈺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小姐,不覺間眼裏已蓄滿了淚水,她腦子還沒有想明白,腳下已是一陣小跑着撲進了那小姐懷裏。
那小姐有些詫異,繼而輕輕撫着她的背:“知道害臊了?好了,大姐姐不提了……”
大姐姐說了什麼,容鈺全然沒有聽清,她不管不顧地撲在大姐姐懷裏放聲哭了起來。
十年委屈,十年隱忍,在這臨死前的夢裏,便容她肆意哭上一回……
長姐聽容鈺哭得肝腸寸斷,覺得不對勁,她蹲下身、掏出帕子替容鈺擦了擦臉,溫聲問她:“誰惹得咱們鈺姐兒難受了?你說與我聽,我替你想法子。”
誰惹得咱們鈺姐兒難受了?
那些人……
可,其實不能怪那些人。
要怪她自己。
是她不自量力,與人相爭、處處落敗,最後下場凄涼。
所以,她受過的那些委屈,哭過一場便罷了。
容鈺漸漸止住了哭聲,她仰面看向長姐,說出她臨死前想明白的道理:“大姐姐,我再也不與人爭了……”
容鈺說的這話有些突兀,長姐追問道:“鈺姐兒,沒來由的怎麼突然這麼說?還哭得這樣傷心?”
容鈺微微一怔,大姐姐在夢裏竟也這樣較真……
可即便是在夢裏,她也不想把那些腌臢事說給大姐姐聽,不想大姐姐為她憂心……
容鈺擦了擦眼淚,隨口道:“我夢見大姐姐出嫁了,心裏難受……”
畢竟不過十四歲的年紀,聽到“出嫁”二字,饒是容華素來大氣自若,此時也不禁微微紅了臉。
容華身後的嬤嬤笑着解圍,屈身對容鈺道:“三小姐,定國公府離咱們侯府才多遠?將來您若是想大小姐了,直接登門就是。”
定國公府?
容鈺一愣。
原來,這夢境的時間是在那件大事前頭……
她應該早些想到的。
眼前的大姐姐神情輕鬆,言語帶笑,可,自出了那件大事,大姐姐便再也不曾這般笑過。
那件大事……
容鈺不禁又紅了眼眶。
容華恰側頭對嬤嬤說話,故而沒有注意到容鈺的異樣,她語氣嚴肅:“嬤嬤,三妹妹年紀還小,今後少在她面前提這些……”
又吩咐吳嬤嬤:“帶三妹妹回房洗把臉,母親那裏請安晚了,自有我擔著。”
吳嬤嬤笑着應了,又特意說:“大小姐,您事事都是為了三小姐好,夫人怎麼會怪您”,然後就牽起容鈺的手要轉身回屋。
容鈺卻直愣愣地看着長姐,不願意挪步子。
這場夢,就快要醒了吧……
最後,她想再多看大姐姐幾眼。
容華不知道容鈺的心思,故意板了臉:“聽話,隨吳嬤嬤去洗臉,不然……”
容鈺忍着眼裏的淚意,認認真真地向容華行了個禮,訣別般轉過身去。
……
大姐姐閨名容華,她其實不是容鈺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容華的母親是泰寧侯容衡的先夫人大沈氏。
大沈氏生第二胎嫡子容曄時傷了身子,容曄尚未足月,她便撒手人寰。
彼時容衡身邊有位極得他看重的貴妾杜氏,杜氏育有泰寧侯府的大公子容溫、二小姐容瀅一對龍鳳胎兒女。
大沈氏臨死前,為著她死後有人照拂容華、容曄,求着容衡納了她的貼身大丫鬟倩娘為妾,倩娘後來生了四小姐容蓮。
沈家為了維繫與泰寧侯府的姻親,也為了保全尚在襁褓中的容曄,說動容衡,在大沈氏頭七剛過後,就把大沈氏的族妹小沈氏送入泰寧侯府做了填房夫人。
小沈氏,是容鈺與三公子容遲的生母,也是此時泰寧侯府里三位公子並四位小姐的繼母、嫡母。
容曄僅比容鈺年長兩歲,容鈺幼時,小沈氏的全部心思都系在容曄一人身上,唯恐因照顧族姐留下的嫡子不周而為人詬病。
容曄大些后,容鈺五歲那年,小沈氏又生下幼子容遲,仍然無暇顧及容鈺。
容鈺自小就與大姐姐容華長在一處。
一針一線親手縫的貼身小衣、指點着丫鬟們調整她的飲食起居、病中給她喂葯、整夜守着她的人……
不是母親,而是比她年長六歲的大姐姐。
出了那件大事後,大姐姐身心俱損,倉促遠嫁關外,山長水遠,算起來,她已有足足十七年不曾見過大姐姐……
……
吳嬤嬤擰了方熱帕子,仔細地拭着容鈺眼周的淚痕。
溫熱的觸感、濕漉漉的水汽……
片刻前起身洗臉的時候,她腦子懵懵懂懂、不甚清楚,此時清醒過來,容鈺只覺得大為驚駭:這絕不是在夢裏!
吳嬤嬤背對着容鈺端起銅盆倒水,容鈺趁她不備,舉起右手腕放在嘴邊,毫不猶豫地用力咬了下去……
手腕上傳來的疼痛真真切切,深深的咬痕紅得彷彿要滲出血來……
這果真不是場夢!
可若不是夢境,這裏又是哪裏?
世上可會有人死後再重活一回之奇事?!
眼見吳嬤嬤轉身,容鈺連忙把右手腕藏在身後,急切地問道:“嬤嬤,如今是哪年哪月?”
吳嬤嬤牽起她的左手出門,隨意答道:“怎麼這樣迷糊?如今不是武成三年八月么?”
武成三年八月!
容鈺只覺如聞驚雷,若不是被吳嬤嬤牽着手,幾乎跌倒在地。
她抬頭就看見依舊站在院門邊等她的容華。
清爽晨風,醉人花香,都不及容家灼灼其華的大小姐。
泰寧侯府嫡出的大小姐,臻首娥眉,明麗大氣,知書識禮,品性高潔。
世人皆贊泰寧侯府二小姐容瀅是仙女落凡塵般的人物,容鈺卻覺得,她的大姐姐才是這世上再好沒有的絕代佳人。
大姐姐是泰寧侯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嫡出的小姐,長輩們都極看重、疼愛她,祖母親自出面,為她與定國公府的二房獨子邵西澤定下婚約。
既是唯二的國公府之一,又是握有實權的大將軍府,若嫁為二房孫媳婦,能同享榮光,還不必操持府中大小事務,怡然享清福便可。
更不必說,定國公府從前曾有過一位極厲害的國公夫人,自她之後,定國公府就有了嫡系子孫不得納妾的規矩。
頂要緊的,定國公府的小郎君們個個出挑,邵西澤與容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世上再沒有這樣好的姻緣……
可是,大姐姐沒有這福氣。
因為,邵西澤死了。
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隨父兄遠征,佳人盼着郎君凱旋,掙下功名后迎娶她過門,郎君卻沒有回來。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
這場戰事,正是發生在武成三年。
容鈺死死地攥緊了拳頭忍着,卻終究沒能忍住,再次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