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摘星(四)
小皇帝是個好孩子,好學生。
太皇太后常常交待小皇帝背許多上朝時、慶典時、祭祀時他需要說的話,那些話又長又佶屈聱牙,可小皇帝一字一句的,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蕭溪就覺得,小皇帝大概不會成為先帝那樣的皇帝。
如果先帝只是一個普通人,倒也無可厚非,可先帝畢竟是皇帝。
對文武百官來說,是對他離經叛道的一生無話可說,最後為他定了“神”這個意為“無能名”的謚號;對百姓來說,神宗皇帝是青天不開眼。
治國策論、錦繡文章不及青詞,朝廷命官尚且不知去哪裏求他們的公道,又哪裏還有心思給百姓主持公道?
總之,蕭溪身為小皇帝的養母,唯一的心愿就是小皇帝不要長成先帝那樣的皇帝。
從小皇帝的表現來看,蕭溪覺得她的這心愿並不難實現。
然而,她並不知道先帝年少時的模樣……
蕭溪十五歲嫁給先帝的時候,他已經是超然世外、不問蒼生問鬼神的模樣。
她不知道,他也曾是乖巧的皇子、上進的學生,為了能得他的父親和養母稱讚,反反覆復地把“天下大同”四個字練了無數遍。
他父親的字寫得極好,幾可媲美前朝大家。而他的養母告訴他,“天下大同”是他父親的心愿,父親為他取名“桐”,可見對他的期許。
後來他長大了,才知道“天下大同”或許的確是父親的心愿,可父親對他並沒有那麼高的期許。
他父親的字固然寫得極好,但他父親其實並不喜歡書法。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甚至懷疑這世上就沒有父親喜歡、在意的人或物事。
當然也包括他。
他父親甚至不希望他來到這世上,又談何期待?
至於後來他能即位,不過是因為恰巧他有一位厲害的養母,父親又恰巧子嗣單薄罷了。
生母智識受損,養母挾他上位,父親心有所寄。
祖母對他倒依稀有幾分真情,但那幾分真情里,還夾雜着祖母對父親的恨意、對權力的慾望。
每每思及,他都覺得索然無味。
他生在這樣的人家,什麼都有,身邊的人都很緊張他,彷彿他掉了一根頭髮也是天大的事情,偏偏也是這些人,誰也不在意他心裏的想法。
他想了很久,最後決定,他也不在意他們便是。
他不會再按他們的心意活着。
什麼宗族禮法、仁義道德……
他一概不予理會……
他們又能奈他如何呢?
這是蕭溪不知道的,先帝在十五歲那年想通的道理。
小皇帝年滿十四后,從跨過年開始,宮裏宮外的氛圍就逐漸開始緊張起來了。
按理說,小皇帝年滿十五歲后就該親政了。
雖說是這個理,可誰也沒有忘記先帝十五歲奉請太皇太后歸政時,太皇太后的答覆。
“皇嗣為重”……
小皇帝自然尚無皇嗣。
而太皇太后雖然上了年紀,但依然身康體健、神思清明。
群臣誰也不敢貿然提起“歸政”這茬兒。
最後,還是蜀王率先上了道奏請為小皇帝選后的摺子。
蜀王推舉的人選是已致仕的首輔夏斯年行十一的嫡孫女。
夏斯年是武帝朝的進士,他的夫人是出身榮國公府蔣家的嫡小姐,他歷經四朝,中直而不古板,明時勢、知進退,是深受昭帝信賴的重臣,也極得太皇太后倚重。
夏十一小姐不僅出身清貴,且她在京都女學的一眾女學生里也十分出眾,年年歲考,四德六藝俱都出類拔萃。
總而言之,夏十一小姐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是個十分合宜的皇後人選。
尤其,她不姓蕭。
於是,蜀王上奏后,附議者頗多。
太皇太后沒有理會這些摺子,而是親自督辦起了另一件大事:制袞服、謁太廟。
尋常百姓每遇年節或是有大事發生,往往會鄭重地開宗祠、祭先祖,天家亦然。
儘管天家謁廟素有成例,可內務府的這樁差事卻辦得十分不易。
天子謁廟有成例,可不同情景下的制式、細節又有不同。
皇帝十五束髮是大事,皇帝選后也是大事,皇帝親政更是大事……
太皇太后安排這次謁廟,為的是哪樁大事呢?
自接了這樁差事後,內務府總管太監王貴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他一面督促着底下的人準備,一面四處走動,圓胖的臉瘦了一圈,就連頭髮也少了一半。
王貴求到蕭溪跟前的時候,便是這麼一副模樣。
蕭溪愣了一會兒才認出他來。待王貴愁眉苦臉地說了一番以後,蕭溪心裏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啊……
在小皇帝即位一事中,越太妃功不可沒,越太妃的娘家是商賈,所以太皇太后便投桃報李,讓越太妃身邊的王貴進了內務府,專司採辦。
那個時候,太皇太後有了權力,小皇帝得了帝位,越太妃的娘家賺了銀子,眾人都各得其所、一派融融。
後來就不是了。
蕭家原是北方世族,待蕭老太傅致仕、去金陵開書院后,蕭家嫡支也搬去了金陵,所以太皇太后重用的所謂“蕭黨”文臣,便多是北方、以及江浙的士子。
一改昭帝朝和此前,朝中“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的局勢。
所以這些年,蜀王有意籠絡了一眾巴蜀、兩湖兩廣、江西的士子,培植起所謂“帝黨”。
蜀王沒有什麼實權,他培植帝黨只能用錢。
蜀王沒有錢,越太妃的娘家有。
到了如今,便是王貴成了內務府主管太監,越太妃娘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除了像絲綢這一類江南得天獨厚、蜀地難以爭鋒的貨物依舊是北沈呈送,內務府其他大部分的單子都是越太妃的娘家承接的。
王貴如此行事,北沈自然不忿,北沈呈送絲綢,宮裏的綉娘也大多是蘇杭選送的,兼之背後有太皇太后授意,所以尚衣局逐漸自成一派,王貴既管不了,也不知情。
蕭溪琢磨着,王貴求到她跟前來,應該是想走尚衣局的路子。
畢竟,只消向尚衣局的姑姑們打聽打聽,袞服上、以及太皇太后的禮服上有哪些圖樣,大致就能推斷出太皇太后的意思。
說來簡單,可尚衣局的大姑姑是太皇太后的人,王貴是絕對打聽不出什麼的。
蕭溪思來想去,最後親自走了趟尚衣局。
自然不是因為王貴。
尚衣局的大姑姑對蕭溪很敬重,親自引她去看正在趕製的袞服。
蕭溪見到那袞服后,心中一驚,腳下也趔趄了一下,那位大姑姑穩穩地扶住了她。
綉娘們在趕製的袞服精緻華美,分明不是按照小皇帝的身量所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