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因郎君不願對金吾衛與縣主透露病情,故而他只派趙述一人去請了大夫,眼下尚未見歸。
陸時卿面色潮紅,咳了幾聲,蹙眉瞥他,不答反問:「打發走了?」
曹暗自然曉得他在說誰,點頭道:「但縣主聰慧,恐怕已察覺了什麼……」
他話音剛落,忽聽身後窗子「啪嗒」一聲,似是被人從外撬開了,繼而有個脆生生的女聲響了起來:「我當然……聰慧了……!」
他猛然回頭,就見元賜嫻十分吃力地扒着窗沿,艱難道:「這二樓的窗子太難爬了……曹暗你……還不快來救我!」
曹暗一慌,生怕她跌下去摔斷了腿,也來不及請示陸時卿,趕緊回頭將她拉扯進來。
元賜嫻雙腳甫一沾地,便向陸時卿的床榻疾步走去,不舒服道:「陸時卿,你可真行,病成這樣還想瞞我。」
自上回見了韶和的信,元賜嫻幡然悔悟,覺得「陸侍郎」這一稱呼着實太疏離了,非常不利於培養感情,卻偏又不想與旁人一樣叫他「陸子澍」,無外人在場時,便沒規沒矩直呼其名。
陸時卿起始次次都要臉黑,後來聽慣了,也就懶得再糾正她。
他嘆口氣,伸手將幔帳扯下來,冷冷道:「曹暗,送她回房。」
元賜嫻被這層厚實的幔帳隔絕在外,瞧不清他臉色,只是聽他嗓音低啞,含混濃重的鼻音,便知情形不太好,想是感了風寒,就沒對他這不客氣的態度動氣,跟曹暗道:「他燒糊塗了,你別聽他吩咐。大夫呢,可派人去請了?」
陸時卿忍耐着咳了幾聲,道:「曹暗。」示意他趕緊送客。
曹暗左右腳打架,不知聽誰才好,跟元賜嫻說:「縣主,大夫就快到了,您就聽郎君的,先回吧,免得病氣過給了您。」
元賜嫻不肯走,氣道:「我從小到大就沒染過風寒,誰有本事將病氣過給我?過給我也好,剛好試試是什麼滋味。」說完就要去掀陸時卿的幔帳。
陸時卿燒得乏力,阻攔不及,虧得是曹暗眼疾手快,捏住了幔帳口子,苦着臉道:「縣主,實話與您說,郎君興許不是一般的風寒,您千萬莫逞一時之氣。」
元賜嫻一愣,停下了手:「什麼意思?」
見陸時卿未出言反對,他繼續解釋:「郎君在舒州時,曾意外接觸過一名疫患……」
他話說一半,元賜嫻也就明白了,卻是懵了許久也未能反應過來,半晌駭道:「怎麼可能?不可能的……」
舒州的疫情雖被控制在了極小的範圍內,但患上疫病的卻也無一痊癒,為免擴散,俱都落了個焚屍的下場。
曹暗現在是在告訴她,陸時卿可能染了無法治癒的瘟疫?
可是這怎麼可能。他在她夢裏活得好好的啊。
元賜嫻愣在原地,許久后,突然想到一個致命的漏洞。
上輩子,陸時卿的確活得好好的,但這輩子,她為了自保接近他,糾纏他,撩撥他……他南下的一路,也因她生出種種意外與變數,那麼,他的命格因此改換,有什麼不可能的?
元賜嫻獃滯地眨了眨眼。
她就是那個致命的漏洞啊……
恰此刻,房門被人叩響,曹暗想是趙述請來了大夫,忙去開門。
等那白鬍子青布衣的老頭到了近前,元賜嫻方才回神,趕緊讓去一邊,騰地方給他。
「勞請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曹暗緊張道。
老頭上了年紀,行動略有些遲緩,慢慢掀開幔帳,一眼之下卻踉蹌大退,驚駭道:「是瘟疫,瘟疫啊!」
元賜嫻一愣之下被氣笑:「先生,您可連脈都沒號!」
老頭拚命擺手,不敢靠近:「號了這脈,老朽就沒命了!這惡疾是疫病無疑,非老朽見死不救,實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子,還請諸位行行好,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陸時卿費力撐起上半身,面露幾分無奈,看向曹暗:「曹暗……」
卻是話到一半就被元賜嫻厲聲打斷:「你住嘴,一邊歇着去!」
「……」她就是這樣對待病患的?
元賜嫻罵完陸時卿就擼起了袖子,一把揪過老頭的衣襟,惡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斷病,還怕這點瘟疾?」
老頭哆哆嗦嗦,縮頭縮腦道:「小娘子,瞧您這面相也是講道理的……」
「誰說我講道理?你見過哪個講道理的長得這麼標緻?」她打斷他,將他一把摜到陸時卿床前,「別廢話,就是瘟疫也得給我治好了!」
曹暗見老頭一頭磕向床塌,嚇得「嘶」出一聲,趕緊上前將人扶起。
陸時卿看着都疼,目不忍視,看向元賜嫻道:「你放他去,我沒……」
「你住嘴,一邊歇着去!」
「……」
可憐陸時卿又一次被堵了話頭。
老頭心中暗嘆出門忘看黃曆,竟遇上這麼個女惡霸,戰戰兢兢給陸時卿號了脈,抖着手寫了張也不知有用無用的藥方,完了就被請到樓下廂房「小住」了。
女惡霸說了,診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醫不好人,就別想直着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陸時卿見狀,數次欲開口解釋什麼,卻是嘴一張就被元賜嫻一個眼神殺住,幾番過後,乾脆徹底閉嘴了。
當然,除了不許他拉攏帳子,不許他亂動說話,她已然很是往「賢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後後忙個沒完,又是擰帕子給他敷額擦面,又是給他端茶遞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燒着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陸時卿體力不濟,原本很是睏倦,見趕不走她,只好闔眼睡覺,奈何元賜嫻每拿涼手探一次他的額頭,都叫他跟打了雞血似的睡意頓消。幾次過後,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過來,便閉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別折騰了,你讓我睡一覺成不成。」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說著捋下他的手,順帶探了探他掌心溫度,又去摸他額頭。
這觸感熨帖而細膩,陸時卿嘆口氣:「你這樣我怎麼睡。」
「我瞧從前阿爹生病的時候,阿娘都是這樣照顧他的呀……」
她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陸時卿微微一滯,睜開眼來看她,這才見她癟着嘴,注視着他的一雙眼微微泛紅,像是當真很擔心他,且還有幾分他看不太懂的內疚在裏頭。
方才閉着眼時聽她語氣強硬,他還道她沒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話。
他目光閃爍,似乎有點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這樣看我做什麼?別聽曹暗胡扯,我沒接觸過疫患,是近來乏累,昨日又與金吾衛在外談事,吹多了冷風罷了。你回去歇着。」
元賜嫻垂眼嘆息道:「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雖然眼下還沒能叫你心甘情願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我一定會好好守寡的。只是你陸家可能就後繼無人了……」
「這樣,我將來給霜妤找門合適的親事,一定叫她第一個兒子姓陸。至於你母親,我也會當親娘一般照顧。對了,你在洛陽老家還有什麼要緊的親人嗎?我把他們接到長安來,好吃好喝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