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幾下泥土,判斷道:「是新鮮的馬蹄印,單向,看數目不少於二十匹,覆蓋在車軲轆印上。」她抬頭看了看高踞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護衛,「咱們的馬先前可曾到過此地?」
拾翠搖頭:「不曾。」
她皺皺眉,往四面瞧了瞧:「這就怪了。看這情形,此行人應當是在陸侍郎經過後才來的。可從此往前只一條道,我昨夜幾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數十人策馬經過,沒道理瞧不見。」她說罷問曹暗,「曹大哥,我來之前,可有誰經過你們身旁?」
曹暗搖搖頭,下了馬,察看了一番腳下痕迹,神情嚴肅道:「縣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賜嫻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擔心郎君。」
元賜嫻稍稍一滯,招呼了護衛跟上,然後道:「我跟你一起回。」
倘使昨夜的確有一行人策馬途徑此地,卻不曾在河畔現身,便只有一個可能——他們掩身在了附近。至於這行人可能將做什麼,瞧曹暗緊張的模樣,元賜嫻不問也知道了。
她掉轉了馬頭,抬手就揚了一鞭子。護衛們緊跟在後,待飛馳出約莫三里地,忽見她手一揮,豎掌止住他們。
拾翠和曹暗一夾馬腹上前,神色疑問,聽她道:「不對。」
她自顧自說完,扭頭問曹暗:「昨日下過場雨,陸侍郎經過此地,是在雨前還是雨後?」
他臉色大變,肯定道:「雨前。」
那麼雨後,車軲轆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卻是馬蹄印覆蓋了車軲轆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剎心如鼓擂,仔細望向前方,就見不遠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極細的銀色絲線,絲線纏繞在道旁一左一右兩根釘在泥地深處,相當隱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馬過去,恐怕早已被絆倒了。
待她這向一發出落馬聲,埋伏在周圍的敵人就會趁勢而上。
對方要的不是陸時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覺到了不對勁,目色警惕地朝元賜嫻圍攏了去。
但到底敵暗我明,她雖未上絆馬索的當,卻早已落入對方視線,很快,一前一後齊齊響起「噠噠」的馬蹄聲,眨眼間,一群玄衣男子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到得此刻,元賜嫻反倒不心慌了。對方設下如此圈套,說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細,可她卻對他們的身份毫無頭緒。她得冷靜下來,才可能想出應對之法。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這行不速之客:前後籠統二十五名男子,身下都是好馬,個個勁裝短打,身材魁梧,黑色面具覆臉,使的是以長柄着稱、適宜對付騎兵的陌刀,遠遠瞧着,刀面上似乎沒有特殊紋路。
他們並未給她太多思考的時辰。打頭的那個抬手一刀挑斷了絆馬索,繼而朝前一揮,兩邊的人馬都沒下就齊齊衝上,與元賜嫻的護衛們殺開了。
元賜嫻被圍攏在當中,一言不發。拾翠曉得她在觀察敵情,就未出言打擾,剛好曹暗也是個話不多的,兩人便沉默着騁馬揮刀,將意圖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驅散。
元家的護衛雖也算好手,卻難敵這些人有備而來,長柄的陌刀劈砍,很快就將他們通通掃下了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氳起了血腥氣。當一名護衛的腦袋被陌刀挑飛,斷口血流如注的時候,風雨不動的元賜嫻終於白了臉。
她的確從過軍,見過屍橫遍野、生靈塗炭的慘景,卻到底一直得阿爹庇護,多隻遠觀,極少親歷如此殺戮場面。哪怕上回營救阿爹,也是在後方遙遙指揮。眼下這些人手段之殘暴,着實令她心驚肉跳。
這一帶近來多雨,雙方交手不多時,原本晴明的天就陰沉了許多,霎時間飛沙走石,昏黃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劍入肉哧響中微喘了幾口氣,避免注目滿地的泥血與屍首,鎮定下來,與拾翠低聲道:「看他們的陣形。」
拾翠跟隨元賜嫻多年,與她早生默契,一聽就明白了。雖說眼下雙方交手不比軍隊作戰,但聰明的殺手哪怕再佔上風,為了減少傷損,也不會亂打一氣,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卻必有規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發現了至關重要的一點。對方的目的是殺人,照理說該一路衝鋒,可這陣形卻很像一對護翼。他們在一邊殺,一邊保護着誰。
元賜嫻見她察覺端倪,繼續小聲道:「打頭的指揮只是幌子,不是真正的頭領。那人可能是他們的主子,你給曹大哥作掩護,殺過去。」
曹暗聽見這句,與拾翠對了個眼色,然後道了句「縣主小心」便策馬馳出。
事實證明元賜嫻的確猜對了。對方見拾翠和曹暗來勢洶洶,大有直搗龍穴之勢,不得不放緩了殺人的腳步,收束了一些去護衛主子,如此,元賜嫻這邊剩餘的寥寥幾人便緩上了一口氣。
卻不料,恰此刻,雨點噼里啪啦落了下來。
大雨滂沱,撒潑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勢頭被迫減緩,如此一來,這擒賊先擒王的計劃便註定失手了。兩人面臨的殺招層出不窮,一邊忙於砍殺,一邊焦心地回頭觀望情勢,就見身後元家護衛漸漸不敵,元賜嫻逼不得已下了馬,揀了把障刀親手對敵。
很快,十名護衛盡死,瓢潑大雨里,霧蒙蒙的,只剩下她略有些單薄的身形。
元賜嫻學過武,卻未殺過人,在這些訓練有素的殺手跟前,幾招把式到底不夠看了些,何況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就敗下陣來。
一名殺手人在馬上,彎腰將她一撈,抓了她牢牢錮在身前,繼而揚鞭疾馳而出,像是要搶頭功。
拾翠見狀,不管不顧吃了敵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臉上雨水,拚死替她擋住蜂擁而上的殺手。
元賜嫻被身後男子劫持着一路顛簸,動彈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陣,勉強開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馬。」
因渾身都被冷雨浸濕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男子理都沒理她。
她繼續說:「我還有援手,就在前邊不遠。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護衛纏了腳步,一時追趕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絕落不到好下場。是搶功要緊,還是性命要緊?你先勒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來,我一樣逃不掉,如此豈不更穩妥?」
男子仍舊沒有說話,甚至毫無波動。
元賜嫻破罐破摔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這位兄台,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真的,我的人就快來了,你這是在往刀口撞。你信不信,我數三下,你就會從馬上摔下去。」
這種鬼話,元賜嫻自己都不信。她知道,哪怕她數三十下,也不會有人來救她。她是勸不動他勒馬,只好說點話叫他分神,看是否有機會捅他下去罷了。
她冷得嘴唇都在打顫,緩緩數道:「一,二……」
此名殺手似乎當真定力非凡,連抓着她胳膊的手都不曾挪動一寸,可就在元賜嫻絕望喊出「三」的一剎,頭頂突然響了個驚雷,男子一聲悶哼,真的從馬上摔下去了。
元賜嫻腦袋一懵,抬頭望天。
這樣也行?莫不是說,這便是傳聞中的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