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他倏爾想到,當初長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曠野蔓草叢中訓斥一隻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艷麗的唇瓣,修長的頸項,雪白的肌膚,深邃的溝壑。

他騙她說,穿回鶻人的裙裝將被金吾衛盤查,叫她蒙了面紗遮掩前襟。其實不過以為這香艷一幕不該給更多人瞧見罷了。

陸時卿停止往下回想,覺得心內莫名無比煩躁。

他為何總對月光下的元賜嫻氣不起來?

他將眉頭擰成個「川」字,到底態度好了些,道:「陸某公差在身,耽擱不得,請人送縣主回長安。」

元賜嫻曉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繼續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兩日,實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趕不動路了。何況您的隨從當中無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與別的男子同行同處嗎?」

什麼叫「別的」男子……這話好像不太合適吧。

陸時卿吸了口氣,問:「縣主當真孤身來的?」

「當真!」她點完頭,突然擺手道,「不對,也不是孤身。我還帶了樣您不太喜歡的……」

陸時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就在他驚疑不定時,忽見她身後,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現出了一道姿態妖嬈的陰影。

個頭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風騷。是一隻狗。

他被氣笑,手指着那個方向問:「元賜嫻,你竟帶了這東西來陪我過中秋?」

這東西,他不是不太喜歡,而是太討厭了。

陸時卿剛怒火中燒質問完這一句,遠處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個撲躍的假動作。他心底一憷,伸出的食指彎了彎,下意識後撤一步。

元賜嫻見狀一愣,道是小黑嚇唬他,回頭卻見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看起來十分老實。再瞅瞅跟前臉色慘白的陸時卿,她的神情茫然起來。

陸時卿又好氣又好笑。是不是元鈺給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叫它變聰明了?

他髮指道:「它剛才……!」他說到一半,沒好意思繼續往下。這話說出來,倒像是個被惡霸欺凌后,企圖叫夫君作主的怨婦。

他平靜了一晌,臉漸漸恢復了血色,餘光緊盯住小黑,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縣主今晚就在此處歇腳,但煩請您管好……」他說到這裏,見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衝上來的樣子,喉結一滾,顫聲道,「您的愛犬。」

元賜嫻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許靠近陸時卿周身一丈距離了,聞言笑道:「您放心,它這次一定會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將它帶來,實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險,才硬叫我捎上它,說一路好有個照應。」

陸時卿心裏「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懼狗,真遇了險,這隻蠢狗能護衛得了她什麼。元鈺分明是擔心他對他的寶貝妹妹圖謀不軌,這才派它來震懾他。

圖謀不軌?他是那種人嗎?

他不大舒服地走開了去,在馬車邊坐下,擰開水囊,仰頭飲水。

元賜嫻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後從包袱里抽出一張帕子,鋪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剛預備如此將就,彎身卻觸到了一張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剎,似乎誰眼疾手快地將一張小杌子墊在了她下邊。

她一愣,扭頭就見身後趙述流着滿嘴的哈喇子,正腆着臉對她笑。

陸時卿回頭盯住他:「誰允許你把我馬車裏的杌子搬出來的?」

「郎君,您這杌子閑着也是閑着,怎能叫瀾滄縣主千金之軀席地將就呢?」

元賜嫻覺得這個小夥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塊以紅綾包裹得十分喜慶的月餅,遞給他道:「多謝趙大哥,這個給你吃。」

趙述一舔哈喇子,剛伸出雙手準備去捧,就聽陸時卿冷冷問:「水燒完了?」

他驀然停住,神情幽怨。

陸時卿卻毫無同情地道:「去,我要凈手凈面。」

趙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與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賜嫻一隻手還伸着,笑問陸時卿:「那您吃?」

陸時卿瞅她一眼,撇過頭去,冷冷道:「不必了。」

「陸侍郎,所謂‘千里送月餅,禮輕情意重’,您怎麼著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兒不為一隻原本要給別人的月餅折腰。

她嘆口氣:「好吧,我給趙大哥他們送去。」說罷作勢起身。

陸時卿卻比她更快一步,長手一伸就將她手裏的餅接了過去,然後咳了一聲,說:「給我就行,等他們幹完了活,我再拿給他們。」

元賜嫻心裏覺得他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好笑,面上不動聲色「哦」了一聲,將一大個油紙包都給了他:「那這些都給他們。」

他接過,放在了一旁。

她繼續認真叮囑:「一定要給他們的,您可別偷吃了。」

陸時卿飛了個眼刀子過去,剛欲質問她究竟給誰過中秋,卻忽覺哪裏不對,摩挲了一下手裏微熱的月餅,道:「元賜嫻,你跟我扯謊?方圓三十里地都無人煙,這月餅卻是熱的,你從哪裏弄來的它?」

元賜嫻一噎。百密一疏,將這茬給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着陸時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氣了,聲勢弱了一截,實言道:「是拾翠快馬加鞭給我送來的……」又伸手作發誓狀,「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無處可去,很可憐的。」

陸時卿早知她滿嘴鬼話,也不想計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聲道:「您愛自討吃苦就隨您,只是陸某的馬車容不了您,此處天大地大,您請自便。」

元賜嫻可不會妄想他能將馬車讓給她,見他沒趕人就已很滿足了,與他閑話幾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覺地從包袱里掏出一張碩大的細網,四顧一番,系去了一旁的兩棵矮樹。

陸時卿凈了手與面就預備歇息了,回頭見她拉網的動作嫻熟,大抵早有準備,便懶得管她,吩咐趙述與曹暗守夜,隨即一頭鑽進馬車,和衣躺了下來。

雖非深秋,但夜裏到底是有些涼了,此地又臨近河川,濕氣較重,他閉目躺了不多時,就被一陣灌入車內的風激得睜開了眼。大約默了幾個數,他起身撩起車簾一角,看了眼元賜嫻的方向。

她蜷縮成一團,側卧在兩棵矮樹間的兜網裏,似乎睡熟了。底下守着小黑。

他皺皺眉,猶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卻對上那雙虎視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帘子,重新回到車內床榻。卻是躺了好半晌也沒能入眠,直至第二陣風再次灌進來,他終於復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網方向走去。

這是陸時卿自七年前某個事件后,頭一次主動靠近一隻犬類。他為此幾乎走三步,退兩步,好歹到了跟前,卻聽它朝他狂吠起來。

他四肢僵硬地停駐原地,預備隔着幾步距離喚元賜嫻,倒見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應過來:「陸侍郎?」

陸時卿嘴唇微顫,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賜嫻立刻醒悟,叫它閉嘴,然後爬起來,坐在網中問:「您找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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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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