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鄭濯便明白了她的來意,笑說:「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請罪去了。」然後扔了劍,朝陸時卿招招手,示意他來。

陸時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頷首行禮,聽他道:「陸侍郎來得正好,縣主受了驚嚇,煩請您送她回殿。」

見他點頭應下,鄭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幾名侍衛緊隨其後。

陸時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元賜嫻,伸手一引:「縣主也請吧。」

她點點頭,不欲露出怯色,豈料方才強撐着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陣軟倒之意,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陸時卿下意識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緊了胳膊,卻記起她素來能編擅演,冷聲問:「縣主方才不是與殿下說,您沒事嗎?」

元賜嫻這回卻真沒裝。大抵是對陸時卿沒什麼敵意,在他跟前稍微放鬆一些,她被蛇噁心的後勁就上頭了,一時耳內嘶鳴,眼前也一點點發黑,胃腹翻騰之下幾欲作嘔,根本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她拽着他胳膊的手一點點垂了下來,身子一歪往後栽去。

陸時卿一愣,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穩她,見她暈厥,只好將她一把打橫抱起,挪去一旁,一面掐她人中位置,一面低聲喚她:「元賜嫻!」

元賜嫻到底體格不算嬌弱,被他掐了幾下就醒轉了,醒來發現頭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牆根處,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這時候照顧不了他的潔癖,只覺暈厥過後,口舌極度乾燥,抬眼張嘴,有氣無力道:「陸侍郎,我渴……」

能認得他陸侍郎,那就是沒事了。

陸時卿瞥瞥她,從腰間摘下隨身攜帶的水囊,替她擰了囊蓋卻突然一頓,提醒道:「這水囊我喝過了。」

她不是很嫌棄他碰過的東西嗎?

元賜嫻剛淋淋漓漓下了一層冷汗,實在口乾,一把搶過水囊就仰躺着往嘴裏灌,喝夠了才得以繼續說話:「……您真記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話成了吧。」說完手肘撐地,欲從他腿上起來。

陸時卿看她行動困難,便幫了她一把,然後冷冷道:「哪日?我不記得了。」

她覷他一眼,低哼一聲:「不記得拉倒。」完了似乎恢復了些血氣,拖着步子往寺門走。

陸時卿眉頭緊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嘆口氣,將水囊別回腰間,跟了上去。

元賜嫻腿軟走得慢,聽他跟上,回頭道:「陸侍郎,您可別將我被條蛇嚇暈的事講給旁人聽,都說虎父無犬女,這事會給我阿爹丟面子的。」

陸時卿落她半個身位,聞言一瞥她,沒說話。

她便自討沒趣地扭過了頭,剛走兩步,卻聽身後響起個淡淡的聲音:「陸某不是令兄,不會總捉着人短處不放。」

元賜嫻一剎明白過來,陸時卿是在說阿兄揪着他軟肋,三番五次拿狗嚇他的事情。

她訕然一笑:「這事的確是阿兄做得不對,我早便說過他了,您放心,有我元賜嫻在,這長安城沒人敢再欺……」

她說這話時回頭瞅着陸時卿,話未完,恰好遇見台階,忽地腳下一空,一個踉蹌,虧得是站穩了。

陸時卿知道她沒能說完的話是什麼,嘆口氣道:「您還是先顧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別走我身後啊,也不提醒我一聲。」

陸時卿方才也是出了個小神,才沒注意她腳下,聞言覷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賜嫻得以與他並肩就高興了,一高興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膽兒不小,只是獨獨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時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處都是亂民流寇,我只得跟阿爹阿娘暫且簡居在野。我運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着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條爬了我的床!」

陸時卿微微一滯,脫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緊?他這重點似乎放錯了罷。

她道:「我沒嚇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麼了?」

陸時卿很快意識到自己似乎反應過度了,「哦」了一聲,道:「聽說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嗎?」她將信將疑看他一眼,「如此說來,方才那條……」

元賜嫻說到一半頓住,捂了捂胃腹。

還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時暈去,其實也不全因了蛇,是鄭濯的刀法實在駭人,眼見蛇身被砍成兩截,斷頭爛骨,搗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換了個話茬:「陸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這一句揭了陸時卿什麼傷疤,難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陰沉了臉,道:「沒有原因。」

這個陸時卿當真陰晴不定,前腳日出後腳雨,道是有晴卻無晴的。

元賜嫻也便不再追問了,一抬眼見大雄寶殿已在近前,卻是一幅相當凝重的場面,不由稍稍一愣。

一干文武官員正神情尷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內圍攏了一圈皇室子弟,當中跪着腰背筆挺的鄭濯,徽寧帝鐵色鐵青地站在他前頭,拿食指虛虛點着他,一副怒至無言的模樣。

鄭濯微微頷首,道:「兒已知罪,聽憑阿爹處置。」

徽寧帝似乎被氣笑,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拍拍掌道:「你說說,你罪在何處……罪在何處?」

「兒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衛,負責今日罔極寺周邊巡視警戒,卻佈置疏漏,未曾察覺暗伏於草叢的赤蛇,此為罪一。阿爹千叮嚀萬囑咐,三令五申道法會當日須忌殺生,兒卻一時失手,致蛇喪命,此為罪二。」

「這好端端的,哪來如此兇猛的毒蛇?」徽寧帝深吸一口氣,抬眼瞧見杵在殿門前的元賜嫻與陸時卿,朝兩人招招手,「來。朕聽侍衛講,你二人當時在場,賜嫻,你說說,此事是否有可疑之處?」

元賜嫻心裏「哦」了一聲,將整件事給捋了個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寧帝剝了他手底下許多權,令鄭濯暫代掌管金吾衛。鄭濯一朝得勢,惹人眼紅忌憚,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計的事。

算計他的人料准了他將背上兩條罪名,卻不知他其實早有防備,不過是將計就計。

鄭濯很了解徽寧帝。他清楚兩點。

第一,實則聖人並未多信佛,殺不殺生,不過是做給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蘭盆法會上死了條蛇,而是將這件事捅給天下看的人。

鄭濯身邊的幾名金吾衛並非真正歸心於他,生了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稟給聖人,巴不得滿朝皆知,殊不知,他們此舉才是真正觸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聖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個彎思慮,一定猜得到其中陰謀。故而事發后,鄭濯非但不作爭辯,反倒一個勁往自己身上攬罪。如此,無疑便可博得聖人心疼與同情,亦可彰顯他並無爭奪儲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寧帝就是不願鄭濯如此低聲下氣,想給這個兒子討個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謀。

這一招將計就計着實厲害,元賜嫻只想到了陰謀這一層,未曾考慮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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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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