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陸時卿似乎並未瞧懂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憧憬之色,問道:「徐某已下到決勝負的一步了,您可想試試解這棋局?」

她一時沒答,叫棋童與四面僕役都退了出去,而後反問道:「先生,潯陽的山水好看嗎?」

陸時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從前在那兒,平日得閑都做些什麼?」

「垂釣。」

元賜嫻笑了笑:「那您為何來了長安?這裏連魚蝦都比別處狡猾,很難釣着的。」

陸時卿沉默許久才道:「世濁身難清。縣主覺得,倘使有朝一日,長安的山塌了,水幹了,潯陽又當如何?」

「潯陽也將再無魚蝦。」

他點頭:「這就是我來的原因。」

「您想救潯陽的魚蝦,卻為何選擇了六殿下?」

「殿下來尋徐某時,徐某曾有三問。第一問他為何而來。他答為天下。第二問他,天下在聖人手中,與他這不得寵的庶皇子何干。他說——‘阿爹喜掌權術,可權術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卻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煥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蒼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諸國皆賀我大周強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賜嫻目光閃爍,極緩極緩地眨了眨眼:「第三問呢?」

「徐某問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將以何治它?既非權術,那麼,是彎弓駿馬,還是金銀錢糧。」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義待士,禮安邦,法治國,武鎮四域,仁修天下。」

元賜嫻默了一默,笑起來:「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話?」

陸時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話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聽空話,用眼睛看實事。」

她牽了下嘴角,低下頭不說話了。

陸時卿見狀,淡淡垂眼,轉了話茬:「縣主還觀棋嗎?」

「當然。」她的目光掃了一遍棋盤,「您方才問我是否要試試解這一步決勝棋……我若解開了,可有獎賞?」

陸時卿心中頓時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開這盤難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麼獎賞?」

「我說笑的,您將這棋局給我瞧了,是我該謝您才對。過幾日,我與阿兄設個小宴,您可願賞光?」

他搖頭婉拒:「不過一局棋,何必勞師動眾。」

「那我與您打個賭。倘使我解開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陸時卿頓了頓,仍不信她有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請。」

元賜嫻卻沒再鑽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筆,蘸了墨后,回到棋桌邊,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落筆將一顆白子塗成了黑子,然後笑看陸時卿:「先生,我解開了。」

陸時卿瞅着棋局,霎時噎在原地。這個女無賴真是……!

……

元賜嫻順利與「徐善」有了回頭約,送走他后喚來揀枝,拿起手裏繪製完畢的一篇棋譜道:「有樁要緊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潯陽,拿了這棋譜去拜訪許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風,切記別給人盯上了。」

揀枝應下了,問:「小娘子是想求證徐先生的身份?」

她點點頭,嘆口氣:「聽聞徐從賢幼年喪父失母,已無故親,如今三十而立,卻始終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許家人了。」

揀枝見她神色懨懨,關切問:「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搖搖頭。

她只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話。鄭濯既有如此光明志向與清白理想,又怎會做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暴虐骯髒事?他與她元家究竟因何結怨,難道真是婚約變故如此簡單?

揀枝見她不答,開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與您說了什麼,但歸根究底,他從前是山水閑人,如今卻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說服對方,為己謀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輕信了他。」

元賜嫻沉默着不置可否,片刻后換了話茬,問:「揀枝,我幾日沒出門了?」

「有十來日了。」

她笑笑:「我近來待在家中,不去擾陸侍郎,一來確實得演給聖人看,二來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縱之法。你說這日子夠不夠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婢子覺得,陸侍郎這心但凡不是石頭做的,便多少會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擾他,可就得叫他誤會您知難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問,「明日可有朝會?」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陸侍郎或許會去教十三皇子習文。」

元賜嫻抿唇一笑:「好。」

元賜嫻不過白日裏多念叨了幾遍鄭濯,夜裏便竟聽他入夢了。

似乎仍是她死後不久的事。她聽見鄭濯在橋上嗓音低啞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沒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屍首帶回去了,是嗎?」

這一句似問非問。回答他的卻是一個拳頭。

他悶哼一聲,似乎一個踉蹌摔在了橋欄邊。

緊接着,對方一拳拳砸下來。

鄭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着粗氣斷續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她?是了,我怎會沒看出來?這麼些年了,我早該發現的……」他說完放聲大笑。

應他的卻是愈來愈密的拳頭。

元賜嫻好奇揍人的是誰,拚命豎耳聽上邊動靜,哪知她心裏一急就醒了,醒來只瞧見頭頂乾淨的承塵,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頭。

她從床上驀然跳起,一氣之下,險些怒摔被褥。——這位兄台,您別光顧着砸拳頭,能不能說個話啊!

她坐在床沿平復了一下心情,開始整理線索:看來是她死後,鄭濯派人打撈她的屍首,卻被一個愛慕她多年的男子給捷足先登了。而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將他往死里揍,是否說明,鄭濯的確是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她果真還是不能輕信了徐善。

元賜嫻愁眉苦臉喊來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長安城跟六皇子相識的郎君中,有沒有誰可能偷偷摸摸愛慕我的。」

拾翠給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這該如何查?」

她抓着頭髮嘆口氣:「也對。」

她一定是被這吊人胃口的夢境氣糊塗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無從下手。從鄭濯說話的語氣,及拒不還手這一點看,她覺得夢中倆人應當年紀相差不大,且相識已久,交情頗深。於是道:「那就給我羅列個名單,將長安城所有與六皇子年歲相當,關係匪淺,且認得我的男子都給找出來。」

拾翠領命,見她疲憊得一頭倒回被窩,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說過今早要進宮的,眼下日頭都高了,您還繼續睡嗎?」

元賜嫻腦袋剛沾枕,一下又撐起來:「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賜嫻先去紫宸殿面見了徽寧帝。老皇帝很「惦記」她,這些日子幾次三番派人詢問她傷勢,說若無事了,一定來宮裏給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給他瞧瞧,與他嘮了些話,然後問起陸時卿的下落。

徽寧帝當然曉得她的心思。畢竟他也聽說了,她腿傷第二日還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陸時卿,想是當真對他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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