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陸時卿疾步回房,來去踱了幾趟步,記起前日鄭濯的交代,終是從箱櫃裏取出了一張銀色面具,又拿起案上一塊玉筆枕,嵌入牆內凹槽,等暗門緩緩移開,彎身下了密道。
……
元府裏頭,元賜嫻得小廝回報,聽說禮已送到,便給他們打了賞,完了撐腮坐在妝鏡前,不知在思量什麼。
拾翠和揀枝瞧她這陰測測的神情,都心生懼意。一個道:「小娘子,您還想做什麼,不如及早與婢子們講,這趕出來的活兒終歸不夠精細。」
她偏頭見兩人眼周好大一圈青黑,笑道:「這回的香囊與同心結做得不錯,暫且不需別的了,你倆好生歇息,晚間不必服侍我。」
拾翠點點頭:「可這法子行不行啊?婢子聽人講,陸侍郎壓根不近女色,興許好的是男風呢!」
「哪來的傳言?我怎麼沒聽說。」
揀枝接話:「傳言大抵添油加醋,卻也是無風不起浪。您瞧這陸侍郎,二十有二了,正房空置,姬妾也無,這些年,長安多少小娘子前仆後繼,趨之若鶩,一個都沒成。婢子昨日替您出去打探,還聽說了一樁厲害的事。」
元賜嫻來了興趣:「說來聽聽。」
「小娘子可知韶和公主?那是當朝皇后獨女,出了名的相貌標緻,可惜十六歲下嫁侯府,沒幾日便守了寡。十九歲時,也就是昨年,韶和公主瞧上了陸侍郎,有意再嫁。結果您猜陸侍郎怎麼回絕她的?」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聽聞他十九喪父,該是拿守孝作了借口吧。」
揀枝搖頭:「若是如此,倒還算留了情面。小娘子有所不知,韶和公主左眼下邊生了顆美人痣,但右眼下邊卻沒有,陸侍郎說,他瞧了渾身難受,一眼都不能多看,實在無法與貴主共度餘生。」
後來,京中便漸漸生出了陸時卿不好女色的傳言。畢竟連天仙兒似的韶和公主都不愛,估計這輩子是瞧不上哪個女子的了。
元賜嫻哭笑不得。
拾翠愁容滿面:「陸侍郎連如此貴人都不放在眼裏,小娘子當真要迎難而上?」
她話音剛落,便聽房門被人叩響。僕役來報,說郎君請小娘子去一趟書房。
元賜嫻記起與鄭濯的約定,想是上回那位先生到了,連忙過去,到后與元鈺講:「我就躲在屏風後邊,阿兄切記照咱們昨夜商議的來。」
元鈺聽外邊腳步聲漸近,點頭示意她放心,推她躲了進去。
來人正是陸時卿。
元鈺心虛,見他坐下后似有往屏風那頭瞧的意思,搶先拉回他的注意力:「先生因舍妹兩度奔波,有勞了。」
陸時卿心道可不止兩度,這都四度了,聲音則偽裝得十分到位:「將軍客氣。」
見他未再企圖偏頭,元鈺鬆口氣:「殿下意圖,實則元某已十分清楚,不必勞您重複。倒是您與我數次相交,我卻始終不知您姓甚名誰,一直以‘先生’稱呼……」
他話只說一半,料想對方能懂。
先前一來出於禮貌,二來因知曉這等幕僚向來身份隱秘,他從未探究過此人。今日這一問,是元賜嫻的交代。
陸時卿不卑不亢地答:「鄙姓徐,名善,您隨意稱呼即可。」
元鈺聽見這名字怔愣一下,訝異道:「您莫不是……莫不是潯陽居士徐從賢,徐先生?」
「幸得將軍聽聞賞識,徐某受之有愧。」
屏風后的元賜嫻也很意外。
徐善的名號,她身在姚州也略有耳聞。聽說此人擅弈,十幾年前,在江州潯陽大敗彼時的國手許老先生,從此一戰成名。因過後行事低調,幾不露臉,且寄情山水,常年隱世,故而被世人稱作「潯陽居士」。
她雖囑託了兄長詢問此人身份,起先卻並未對其坦誠相待抱多大希望。但很顯然,倘使對方意欲造假,就該選個名不見經傳的來,而非潯陽居士這樣的角色。畢竟如要辨別真偽,很可能一盤棋便夠了。
看來這一次,鄭濯是抱了誠意來的。
只是話說回來,像徐善這樣的清白隱士,究竟是如何被請出山的?
元鈺的小心肝顫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平靜,原先的氣勢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撥冗前來,元某便開門見山地答覆您了。」
他清清嗓子,將事前背好的說辭倒了出來:「觀今之大周,儲君之位空缺日久,而聖人卻因先太子前車之鑒,久未有新立打算,只一味鑽研製衡之術,猜忌無常,愈發加劇了朝野動蕩,以至黨派林立,人心不齊。」
「如此情狀之下,於私,殿下欲一展宏圖,於公,殿下欲針砭時弊。而對元某來說,獨善其身雖好,可眼見聖人這些年對元家所行防備之事,卻覺實無可能。為免令元家徹底淪為帝王猜忌的對象,制衡的棋子,元某理該及早擇明主而棲。這便是元某與殿下合作的初衷。」
陸時卿靜靜聽着,餘光卻注意着屋內那盞花鳥屏風。
元鈺繼續背:「舍妹若嫁與殿下,便是殿下給元家的一顆定心丸子,亦是元家給殿下的一顆定心丸子,無疑可謂錦上添花。但元某以為,既已有如上初衷,令我與殿下心意契合,不添這朵花又有何妨?」
這番答覆滴水不漏,實在厲害。
陸時卿一聽就知他有備而來,再多勸說,怕要適得其反,便道:「徐某已明白將軍的意思,必將原封不動轉達於殿下。」
元鈺將元賜嫻交代的話如數背完,已緊張得汗流浹背,差點忘了還有一茬,趕緊補充:「能得您理解便是最好,這樁婚事,並非元某不願促成,實是舍妹已有心悅之人。此人您興許也知道……」
陸時卿眨了兩下眼,作洗耳恭聽狀。
元鈺眉頭緊蹙,恨恨一拍大腿一咬牙,不情不願道:「便是咱們朝的陸侍郎!」
陸時卿面具後邊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精彩。
最終,陸時卿被客套而熱情地送了出去,往元府一扇不臨街的偏門走。
元賜嫻沿後窗繞路,與他在廊下來了個「偶遇」,親口致歉,套話說了一堆,可惜道:「煩請先生替我轉告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令我倍感欽慕,我亦欲結識深交,卻實是心有所屬,怕與殿下過多交往,來日招致陸侍郎誤解,故而只好辜負殿下厚愛了。」
他想說,陸侍郎是不會誤解的。但他不能。
陸時卿心裏翻着大浪,面上卻紋絲不露,頷首還禮,示意無妨,等回了馬車,才摘下面具,恨得咬緊了后槽牙。
好了,這下叫他怎麼跟鄭濯交差去!
他離府後,元賜嫻也被元鈺逮了回去。
兄妹倆前些天因陸時卿爭過一晌。元鈺說得嘴都爛了,愣是拉不回這死犟的,眼下繼續語重心長地勸:「賜嫻,你要使這緩兵之計,阿兄不攔你,可張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陸家?你瞧瞧陸子澍在長安的破人緣兒便曉得了,就他那個難搞的德性,遲早叫你磕得頭破血流!」
元賜嫻摸摸額頭覷他:「說得怪瘮人的,哪有那麼誇張?」
「我看你是不撞南牆不死心!你說你,偷摸着來也算留了餘地,眼下故意講給了外人聽,豈非便是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