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元賜嫻到了罔極寺后,詢問了寺人韶和公主所在,聽說她清修之地是一間單獨辟出的庵堂,但每日清早都會在大雄寶殿誦經,便往那處去了。
早在回到長安的第二日,她就進宮面了趟聖,說明自己願對鄭筠既往不咎,希望聖人能夠對她網開一面。
老皇帝本就對韶和心有愧疚,再被元賜嫻一哄哄得心花怒放,便直誇她大度,答應了此事。只是聖意剛剛下達就收回也不是好看事,便說等到臘月冬至,大赦天下之時再免了韶和的罪。
鄭筠應該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元賜嫻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眼神都是黯的。她從蒲團上起身,朝她笑了一下:「縣主怎麼來了。」
一句問話,抑揚頓挫全無,絲毫沒有煙火氣。
元賜嫻也不想跟她玩虛的,見四下無人,便直說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聖人答應我了,冬至就將你接回去。」
鄭筠面上無波無瀾,未見意外之色,只說:「勞煩你,但這裏挺好的。」
元賜嫻總覺得每次跟鄭筠說話都特別壓抑,好像在跟個七老八十,看盡了世態炎涼的人打交道一般,聞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轉了話頭,做了些客套的場面功夫,問了她些許近況。
倆人閑談了一會兒,忽聽殿外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
元賜嫻一回頭,就見一身玄衣的鄭濯跨進了大雄寶殿的殿門,見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繼而朝她和鄭筠各一頷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過借了鄭筠作幌子,實則就是來找鄭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鬆了口氣,面上則訝異道:「六殿下怎也得閑來了罔極寺?」
鄭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閑,是沒辦法才來的。」
元賜嫻故作恍然大悟狀:「瞧我這記性。」完了低頭看了眼手裏的食盒,「我給貴主帶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鄭濯似乎與鄭筠這個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並不如何相熟,說話時還不如跟元賜嫻單獨相處時隨便,拘謹道:「不了,你們吃就行。」
鄭筠也沒說什麼客氣話。
元賜嫻卻在吃食里做了手腳,故而不得不暗示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剛好我今日帶的是殿下愛吃的山藥糕,您就吃一塊填填肚子吧。」
鄭濯並不愛吃山藥糕,就算愛吃什麼,也不是元賜嫻會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卻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伸手來拿糕點,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塊底下粘了字條的,然後慢條斯理地將紙捻藏在了指縫。
與此同時,元賜嫻也轉頭分散鄭筠的注意力,與她道:「貴主也拿一塊?」
鄭筠卻並未接過,抬頭道:「縣主隨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賜嫻看了鄭濯一眼,確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鄭筠去了後邊庵堂的小室。
鄭筠的步子難得顯得有幾分急躁,到了焚着沉檀的小室,轉身卻又恢復了平靜,請元賜嫻坐后,一言不發。
元賜嫻便主動問:「貴主可是有私話要與我講?」
鄭筠笑了一下,問:「縣主與我六哥相熟?」
「幾面之緣罷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頭特意來見他?」
元賜嫻早料到鄭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愛那一面想,故而不會誤了大事,聞言笑道:「貴主現在是在替陸侍郎打抱不平嗎?」
鄭筠沒有說話。
元賜嫻繼續道:「不勞您替他思慮。」她說著指了下跟前的食盒,「這是陸府下人的手藝,您嘗嘗吧,我先走了,陸侍郎也快下朝來接我了。」
鄭筠的眼底露出一抹異色,見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賜嫻回頭,眼色疑問,卻見她面容慘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聲,最終只是道:「天寒風大,縣主慢走。」
她點點頭轉身走了。鄭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門前的小徑,嘆了口氣。她剛剛是想跟元賜嫻說,這一次,她一定別再辜負陸時卿,辜負誰都別再辜負陸時卿了。
承蒙這一個「慢」字,元賜嫻在前殿等了許久,才等到下朝回來的陸時卿。為免惹人眼,她沒再去找鄭濯,身邊又一個丫鬟也無,當真風中蕭瑟了好半天,一鑽進陸時卿的馬車就抱怨:「聖人拖朝了呀?你怎麼這麼慢。」
陸時卿想說他已經夠快的了,原本下朝後,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隨侍徽寧帝,也會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員圍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幾個品階在他之上的來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聖人一說散朝,前腳剛走,他一個轉身,後腳就跟着跨出了宣政殿,任後邊紫一串,緋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當作沒聽見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鈺追上來的時候,跟他多說了幾句廢話。
但他不想告訴她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為我很閑?」說罷敲敲跟前的小几,示意她自己看。
元賜嫻順他所指低頭一看,發現他筆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這是在給宣氏抄佛經賠罪呢。
她下意識看了眼他的腰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幫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畫符,看不出字跡的。」說著就自顧自翻他紙筆,然後照葫蘆畫瓢地描摹起來。
陸時卿想她閑着也是閑着,起先並未管她,等她畫滿了一張紙卻是忍不住了,皺着眉頭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對稱之道嗎?」
元賜嫻當然不知道了。
陸時卿乾脆抽回她手裏的筆道:「別描了,我看着心煩。」
元賜嫻撇撇嘴:「你也是讀書人,怎能剝奪一個人的上進求學之志?我不會,你教我就是了啊!」說完,誘惑道,「手把手的那種教喲……」
這話說的,陸時卿腦袋裏都有畫面了。
但他今日已向她妥協數次,總想討點什麼回來,便準備吊她一會兒,拒絕道:「有這時辰教你,不如是我自己抄來得快。」說完便繼續低頭描文了。
元賜嫻一時沒料到他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不高興地想,理是這個理不錯,可所謂男女相處之道,哪是講理的。兩個人一道花三兩倍的時辰,去做原本一個人便能很快完成的事,這叫情趣。
她重重哀嘆一聲,說了句「好吧」,然後挨着車壁,將下巴磕在他桌案前,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眼巴巴地看他運筆。
陸時卿忍耐着冷言旁觀了一晌,覺得差不多了,便擱下筆道:「怎麼,真想學?」
元賜嫻磕了磕下巴。
「可我一般不收學生,除非對方的束修禮足夠誠意。」
這束修禮便是入學敬師的禮物酬金。元賜嫻若是這下還瞧不出他的計謀,可就枉讀了多年兵法了。
喲,原是跟她耍心機,想她親他一口呀。
她偏不上當,摸摸袖子,掏出個錢袋子來,委屈道:「這是我眼下全部的家當了,你點點,不夠的話,等我與阿兄和解了,再問他討來補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