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這世間並非只情愛最重要可貴,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該活得太狹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陸時卿,最初心動之時,一樣不會輕易透露自己的雙重身份及政治站隊。
在這一點上,她沒道理責怪他。何況過去一年當中,沒有誰真正對誰坦誠。她不能寬容了自己的隱瞞,卻去苛責他的欺騙。這樣不對等。
至於待到後來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說,她也並非不能夠理解。有些話一開始不講,憋久了就愈發不知如何開口,否則他又何苦給自己添累,殫精竭慮地拿一百個謊去圓起始的那一個。
而在這個圓謊的過程中,痛苦的也並非只她一人。
陸時卿怎會察覺不到她對「徐善」的動情?她想,他有過的掙扎和傷心絕不比她少。
想通了這些,她已然有了幾分心軟,再聽陸時卿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說出那樣卑微到泥地里的話,便更沒辦法硬着心腸冷眼旁觀。
所以,她原諒他。
只是原諒是情理上的一回事,接受卻是情感上的一回事,她眼下尚未能夠完全接受釋然,把心底的他和徐善徹底融合在一起,因此找了個借口,想將圓房的事往後拖拖,好有點時辰緩上一緩。
她腦袋發沉地想着這些,漸漸有了一絲困意,卻不意攬在她腰上的那隻手掌越來越燙,燙得她都要沁出汗來。
她不舒服地睜眼抬頭,才見陸時卿根本沒合眼,一直垂頭看着她,也不知看她這頭頂心看了多久。
她對上他的目光嘆息一聲:「你不睡覺,看什麼玩意兒?」
陸時卿解釋道:「我在看,你有兩個發旋。」
「……」哦,那倒難怪他看得津津有味了。
陸時卿卻是認真的,心道她果真處處合他心意,連發旋也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長成了對稱的模樣。
他心中滿意,卻見她嘴角微抽,一副覺得他很無聊,不願搭理的模樣,背過了身去想安穩睡覺。
這一背身,他攬着她的手便被迫滑到了她另一側腰上,隔着層薄薄的裏衣,直接觸到了一塊猙獰的凸起。
元賜嫻幾乎一下便打了個顫,往床里側縮去,似乎希冀他並未注意到。
陸時卿卻是早在商州驛站,給她剝濕衣裳時就已摸過這塊傷疤,根本不覺有什麼妨礙,倒是對她的反應感到奇怪,見狀挪了挪身板追過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躲什麼?」
元賜嫻聞言記起當初喝多了酒,的確為寬慰「徐善」講過這道傷疤的事,頓生悔意。
見她背着身不說話,陸時卿想她或許生氣了,便歉意道:「當初騙你是我的錯,但現在我也添了傷疤,算是咎由自取了。」
元賜嫻卻搖搖頭,示意她沒在想這個,繼而離他更遠一點,連腦袋都懸出了枕子,解釋道:「我只有一條疤,沒配對稱的。」
「……」
陸時卿霎時又好氣又好笑,着實不知她這腦袋裏都裝了什麼,但細細想來,就覺她如此想法也不奇怪。畢竟他曾以一顆痣作借口拒絕了韶和,她因此誤會擔心他嫌她實屬正常。說到底,沒有哪個女孩家會不介意留疤這種事,更何況,她碰上的還是他這種挑剔至極的人。
但事實上,她不說,他根本沒想起這疤的不對稱。甚至如今得了她的提醒,依舊不覺得如此有礙觀瞻。
叫她添一條對稱的疤?那也太荒唐了吧。他心不疼的啊?
退一萬步講,若真是抗拒,他寧願自戳雙目。
他跟她講道理:「元賜嫻,照你這意思,我是不是還得再自捅一刀?」他胸前那傷口也不對稱啊。
元賜嫻低哼一聲:「我哪知道你,說不定你就是這麼盤算的。」
陸時卿一噎,再往裏挪了一寸,靠過去道:「我不介意這個。」似是怕她不信,緊接着又強調了一次,「真的。」
他說完又道:「你要是不信,給我瞧瞧。」
元賜嫻回頭詫異地看了眼他:「這有什麼好瞧的?」
陸時卿上次給她剝衣裳時縛了眼,確實沒辨認出這傷疤是被何物所傷,又怕直截了當詢問會叫她記起不好的往事,便想一看究竟。
他借口道:「我瞧給你看,以表誠心,你可以注意觀察我的表情。」
「……」他怕不是腦子不好吧,她抽抽嘴角,「算了,相信你了,不用看了,睡覺。」
陸時卿卻不肯放棄:「我就看一看,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麼。」
元賜嫻不理。
看她堅決不吃這激將之法,他便只好先按捺下來,掀開被褥無奈看了眼早已綳得生疼的帳篷,等過了一炷香,見她像是睡著了,才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撩她衣擺,準備偷摸着瞧。卻不料手剛捏着一層衣擺,就被明明該已入眠的人「啪」一下拍開了去。
他的手背一下就紅了,痛得「嘶」了一聲,然後聽她道:「陸時卿,你煩不煩,還給不給睡了?」
不「給睡」的人不是她嗎?他默默退回,仰天長嘆一聲,睜眼望頭頂帳子。
有隻會趁人睡着掀人衣裳的虎狼在側,元賜嫻哪裏還能安心睡覺,看他眼都不閉,怕是打算伺機再動,只好道:「看完就肯睡?」
陸時卿一聽有戲,忙肯定答:「是。」
她咬咬牙:「就一眼。」
「就一眼。」
元賜嫻想坐起了方便些,掀開被褥卻被陸時卿一把按住:「不用麻煩,你躺着就行。」
他說完挪了個身,掉轉了方向,往床尾靠了幾分,伸手便去揭她裏衣,動作很快,幅度卻很小,只叫她露了一截腰肢。
元賜嫻腰腹一涼,一連眨了三次眼,覺得如此情狀好像哪裏怪怪的,但不及想明白,陸時卿的手便已觸碰到了她的傷疤,叫她細細一顫。
她忙垂眼看他,見一眼已到,就想把衣擺遮好,手伸出去卻聽他問:「是槍傷?」
陸時卿眉頭擰出個「川」字,拿拇指在她凸起的疤痕上摩挲了兩下。看這傷口形狀,像是長-槍捅的,且接近腰后,該是遭了偷襲。所幸傷得不深,像被及時制止了,否則如此兇猛的一招真可能危及性命。
他喉嚨發乾,突然生出一股后怕來。
元賜嫻卻被這話轉移了注意力,看他神情憐惜,確無絲毫嫌惡之色,有點緊張地點了點頭,故作輕鬆道:「沒什麼,就是個混在軍中的叛賊。」
陸時卿嘆了口氣,認真道:「元賜嫻,你上回送來的信我看了,沒裝模作樣給你回復,是怕欠下的債越積越多,便乾脆省了。但我現在必須好好答你一次。」
她遲疑問:「答我什麼?」
「我的志願是我的,跟你無關。什麼天南海北,九垓八埏,但凡我在,四域疆土就不會有你用武之地,你別痴心妄想替大周赴湯蹈火。」他笑了笑,「這個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機會是我的,除非我先死了,才輪得到你。」
她皺了下眉頭:「你說什麼呢……」
「只是告訴你,以後別上戰場了。」陸時卿說完又蹙眉低頭看了眼她的傷疤。
她這才反應過來衣裳還未合攏,壯着聲勢卻難掩局促地道:「看完了吧,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