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陸時卿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元賜嫻知道他大概有些聽進去了,等他思慮片刻,再繼續道:「如果說,她原本就知道未來,這些事就都能得到解釋了。」

陸時卿側目看她,見她神情嚴肅,絕無說笑之意,默了默搖頭道:「如果她早先就知道南詔太子意欲向聖人求娶她,不可能沒法避免。」

「因為未來變了。」元賜嫻斬釘截鐵地道,「或許她所知道的未來,只是曾經有過的未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像是依然不贊同:「你是想說,她經歷過一世又重活了一世,而現在,世事變得與她所經歷的那一世不太一樣了。既然如此,是誰改變了這一世?如果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世事為何不朝着對她有利的方向發展,反叫她走上了和親的道路?而你……」他頓了頓,「又為何對這樣奇異而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此篤定?」

陸時卿實在太聰明了,接連三問幾乎針針見血,問得元賜嫻一下子滯在了原地。

他就這樣面無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將她看穿一般。

她張了張嘴,堪堪就將出口的那句答案在他銳利如鋒的目光里哽回了喉間。

元賜嫻吞咽了一下,垂眼重新醞釀了一番情緒,抬頭正準備鼓起勇氣向他吐露夢境,卻見他神色已然恢復如常,彎唇笑道:「改變世事的人總不能是你吧。你要是跟她一樣知情未來,還能被我騙上一年?」

元賜嫻微微一愣,忙道:「我跟她不一樣,但我的確也……」

「好了。」陸時卿打斷她,「韶和的事我知道了,南詔那邊,我會再想辦法留意,睡覺吧。」

他說罷就飛快收拾起了案卷,甚至不知何故,難得將屋內的燈燭都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回床榻靜靜躺下,什麼都沒再說。

元賜嫻的心卻突然跳得很快。

她直覺他像是猜到了什麼,所以才故意不給她講話的機會。他不想聽她親口說出來,她最初對他的接近,只是為了利用他改變她所知道的那個未來。

陸時卿他……這樣清醒自持的一個人,究竟得是怎樣的感情,才能叫他選擇了自欺欺人的活法?

他平躺在她身邊,與她隔了一尺的距離,沒有抱她,也沒有握她的手。

一張床榻,咫尺遠若天涯。

元賜嫻突然覺得心底壓抑得難受,似被千萬斤巨石堵住一般,連帶喘息也變得困難起來。

如此憋悶了一晌后,她終於忍不住,往他身邊靠了靠。見他像是睡著了似的毫無反應,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道:「陸時卿,我睡不着,你抱抱我……」

陸時卿仍是沒有動作。

她等了等,怕他對她當初別有用心的接近已然心生厭惡,也不敢再煩擾他,一聲不吭背過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床里側縮了回去,卻突然聽見身後人嘆了口氣,然後便有一隻臂膀圈住了她。

陸時卿從背後攬緊了她,貼着她的臉輕聲道:「抱好了,睡吧。」

元賜嫻鼻端一酸,翻了個身面對他,伸手反抱住他的腰,點點頭道:「你也睡吧。」

四下再無一點聲音,元賜嫻渾渾噩噩的,滿腦子都想着陸時卿,既怕他一直不開口,一個人暗暗掙扎彆扭,又怕他出言質問她,叫她情無所堪。

這樣想着,一晃便是大半夜的光景,元賜嫻終於累得有了幾分困意,朦朦朧朧睡了過去,然而這一睡卻並不安穩,連夢裏都是陸時卿。

她又回到了漉橋。天似乎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漉水河面發出細微的響動。她在陰暗潮濕的青石板磚里聽見橋上傳來微弱而哀慟的哭聲,像有一支隊伍在緩緩向漉橋走近。

這行人數目不多,從橋的這一頭行至那一頭,花了不久的功夫,從頭到尾都只有幾人低低的啜泣。

元賜嫻像是知曉這些動靜意味着什麼似的,急得幾乎要掙脫桎梏飛奔出來。

但她仍被困頓石中,等他們走遠了,四面安靜下來,聽見有個過路的老丈嘆了口氣,感慨道:「本來也是大富大貴的人物了,說沒就沒了,也沒享幾天福,作孽哦,作孽哦。」

另一個老丈回他:「怕是被冤魂索命索去咯。」

有個年輕人也在旁議論:「哪裏來的冤魂!宮變那天死了這麼多人,哪個家眷大了膽子來尋仇倒是不無可能。」

「可我怎麼聽說,這陸中書是病死的呢?說是早些年胸口被人捅過一刀,之後就落了病根。」

「管他呢,總歸是殺孽!倒是陸老夫人可憐,白髮人送黑髮人不說,這陸家啊,連個后都沒留!」

元賜嫻越聽越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卻突然聽見有誰在喊她的名字,一聲聲像要把她從深淵裏往外扯。

「賜嫻。」

她驀然睜眼,就見四面一片亮堂,約莫已是清早。陸時卿穿戴齊整了坐在床邊,眉頭緊蹙地盯着她。

她滿頭細汗,鬢髮都是濕漉的,臉上還掛着沒幹的淚痕,眼睛血紅一片。

見她醒來,他像是鬆了口氣,伸手探了探她冰涼的額頭,問:「怎麼了?」

她像是這才徹底回過神來,一把攥住他伸過來的手,順勢攀着他爬起來,非常兇猛地撞進了他懷裏,撞完了卻一句話不說。

陸時卿微微一愣神,回抱住她,低頭看了眼她的頭頂心,再問:「夢見什麼?」

元賜嫻被問得噎住,一個勁地搖頭。

陸時卿也就不再問了,就這麼一言不發地抱着她,拿拇指摩挲着她的肩背,等她情緒稍安,才說:「辰時了,起來洗洗,吃點早食。」

元賜嫻卻像是沒聽見,不斷回想着夢中所聞,突然抬頭急聲問他:「郎中上回給你看過後,當真說沒事嗎?」

她嗓音沙啞,混含着一點鼻音。

陸時卿也不知這突如其來的一問是指什麼,一滯之下猜到幾分:「你說我的刀傷?」

她着急地點點頭。上次她得知真相就已仔細察看過他的傷口,後來又逼他請來了上回給他治傷的那位郎中再診。郎中說他恢復得很好,沒有落下病根,她才放心了的。

陸時卿皺了下眉:「當真沒事。」他這下有點忍不住了,問她,「你到底夢見什麼?」

元賜嫻不知道怎麼開口。

她怎麼能告訴他,她夢見他死了,死後送葬的人也就寥寥幾個,還被百姓這樣冷嘲熱諷地嚼舌根。她怎麼能告訴他,宣氏白髮人送黑髮人,最終連孫兒也沒抱上一個。

她緊緊咬着牙,還是搖搖頭,攀着他的肩道:「換個郎中再來瞧瞧吧?」

陸時卿心底着實有些哭笑不得,卻很快收斂了神色,沉默半晌后嘆息了聲,撫了撫她臉上的淚痕:「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昨夜想說卻沒說成的,現在告訴我。」

原本昨夜時機合適,元賜嫻也鼓起勇氣準備說了,眼下被這新的夢境一打亂,腦袋裏跟纏了團麻線似的,一時着實理不出頭緒來。

她蹙着眉頭,按了按微微有點發脹的太陽穴,說:「你讓我想想從哪說起。」

陸時卿看她形容疲憊,也不忍心叫她再作痛苦的回想,道:「我問你答就是了。」

她「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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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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