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他看庭院裏種了兩株對稱的槐樹,葉子都落光了,原本瞧上去有點蕭瑟,但被這仲冬的煦日一照,竟莫名蒸騰出幾分生機來,像籠了一片濃綠一般。

再看樹下鬧得起勁的倆人,元賜嫻似是被陸時卿氣着了,兩指一彈,將發間一點皂莢沫子彈到了他的鼻尖。

陸時卿中了招被氣笑,抬手想擦,卻像是因了滿手滑膩的皂莢,一時有點猶豫。

元賜嫻見狀,笑着從袖子裏揀出一塊帕子,然後仰着脖子,伸長了手臂幫他輕輕一抹。

他隱約聽見她說:「好了,不鬧你了。」

陸時卿便是一副苦大仇深卻忍氣吞聲的模樣,繼續給她揉搓。

他看到這裏收回了眼,低頭瞧着落在窗柩的淡金日照,抿唇一笑,眼底卻微微有幾分悵然之色。

給人沐發,好像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約莫再過一炷香,陸時卿才給元賜嫻洗完了發,拿手巾給她擦拭了兩遍后道:「還不夠干,等會兒再叫人給你擦擦。」

元賜嫻回頭不爽利地瞅他:「人家送佛還送到西呢,你這半道就要丟了我啊!」

他無奈一笑:「時辰太久了,書房有人等我。」

「誰?」

他一指書房後窗,示意她自己看。

元賜嫻順他所指望去,就見鏤窗另一頭,鄭濯正坐在那裏,抿着手中茶甌里的茶,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偏過頭來,朝她頷了頷首,淡淡一笑作招呼。

「……」

這麼大個皇子坐在不遠處,她卻大搖大擺躺着,這可了不得。元賜嫻下意識想把自己撐起來坐端正,卻見鄭濯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別動了。

陸時卿也按住了她:「你跟他客氣什麼。」

元賜嫻心道是他太不客氣了,早知鄭濯乾等着,她也不會耽擱他這麼久,沖他皺皺鼻子道:「你還不快去。」

陸時卿差人送她回去,然後起身回了書房,一眼看見鄭濯因庭院裏來了下人,手腳利落地將窗子闔緊實,就朝他飛了個眼刀子道:「你倒挑了個好位置盯梢。」

鄭濯笑笑:「承蒙陸侍郎誇獎,不才兵法學得尚可。」

「說吧,什麼事?」

鄭濯這下不嬉笑了,斂色道:「回鶻出事了。」

一聽不是西南而是西北的消息,陸時卿微一蹙眉,示意他講。

鄭濯道:「回鶻可汗多蘭啜前日夜裏在行宮遇刺,現重傷昏迷,性命垂危。」

「消息來源?」

「我佈置在回鶻汗庭的密探八百里加急傳回的信報。」

「除你外,還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回鶻王室目前尚無動靜,百姓也多安寧,多蘭啜的下屬理應封鎖了消息。只是既然我能知道,恐怕大周之內也已有了別的知情人。」

陸時卿搖搖頭:「這倒不一定。」

「此話怎樣?」

「如果多蘭啜當真傷重如此,既能瞞得過王室眾人的眼,又怎會叫你的密探第一時刻得了消息,一路順利傳回長安?」

「你的意思是,」鄭濯若有所悟,「多蘭啜或許並未遇刺,或者,只是點皮肉小傷?」

他問完想了想,不解道:「那他有意放消息給我的目的是什麼?」

陸時卿聞言沉默下來,負手踱到窗邊,復又踱回,如此兩個來回過後,提點道:「若多蘭啜身故,誰將是回鶻汗國下一任首領?」

「其子裴力。」

「裴力與多蘭啜,在對外方略上,關鍵的分歧是什麼?」

「早些年,二哥尚未剿滅驅逐突厥之時,多蘭啜主張親周而遠突厥,裴力則支持親突厥而遠周。」

「也就是說,」陸時卿淡淡一笑,「倘使裴力在短時間內上位,很可能叫沉寂不久的突厥東山再起。」

鄭濯霍然抬首:「你的意思是,多蘭啜根本沒有傷重,只是想藉此消息提醒我,突厥遇上了死灰復燃的時機?」

陸時卿鳳眼微眯,沉默一晌後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他如何只提醒了我一人?此事關係到大周存亡,阿爹尚在,而我手中權力有限,他沒道理越過阿爹,直接與我合作。」

「因為親周的多蘭啜也開始猶豫站向了。」陸時卿斬釘截鐵道,「大周已然不是當初那個雄兵百萬,彈指間屠凈突厥的大周。如今就連區區南詔,如此彈丸之地,都能三番五次威脅到我南境,多蘭啜對聖人早已失去了信心。他在寄希望於大周的下一任君主,在試探你是否有這個能力。」

鄭濯的目光略幾分閃爍,道:「但多蘭啜並不了解我,為何如此草率地選擇了我?」

「因為他別無他選。」陸時卿沉吟一下,「若我所料的不錯,他擔心的,所謂突厥死灰復燃一事,正是出自你二哥與三哥的手筆。崖州那邊,很可能出了問題。」

他說到這裏抬起眼來:「阿濯,這是一次險難,也是一次機遇。我們築了這麼多年的暗梁,是時候起高樓了。」

與陸時卿商議過後,鄭濯當即命分佈在南域的暗哨前往崖州深入查探。只是二皇子被遣送至的這處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天南海北,孤島一座,來往極其不便,一面又得避開朝中各方同樣關切二皇子的人馬埋布在海域這頭的密探,等得到消息,便已是大半月後。

而這時候,傳聞里「遇刺重傷」的多蘭啜已然康復,開始重新親政。

再過一陣,十二月初旬,回鶻汗國境內爆發戰事。曾為大周與回鶻聯合驅逐掃滅,龜縮於荒原,退出歷史舞台數載的突厥一夕間捲土重來,借東北靺鞨為走道,陳兵三十萬於回鶻邊境,一番威示后大舉入侵。

消息傳出,四域震驚。徽寧帝急召群臣入宮議事,宣政殿內明火一日一夜未熄。

翌日清晨,元賜嫻醒來瞧見身邊床褥是空的,且齊齊整整,沒有半點褶皺痕迹,就知陸時卿是一夜沒回。

消息還沒傳到她這裏,但她也不至於毫無頭緒。能叫陸時卿一日一夜窩在宮裏頭出不來,甚至連個口信都沒能往外帶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徽寧帝躬身主持群臣閉關議事。而能叫朝廷如此方寸大亂的,又不外乎是與大周息息相關的戰事。

只是亂世之下,無一隅可得安寧,她一時不敢下結論,究竟是哪裏爆發了戰事。唯獨能肯定的是,這一次興兵跟南詔無關。細居要靠大周上位,絕不可能這時候鬧出么蛾子來。

她揣了顆心暗暗琢磨,吃早食時被宣氏問起陸時卿在宮裏頭忙什麼,卻只笑說他昨夜帶了口信回來,說是處理完公務太晚,宮裏下了門鑰,才只好留宿外殿了。

但宣氏也不傻,眼看她吃早食全靠硬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自然想到怕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只是既然元賜嫻不提,她也就不好多問,免得叫她這心裏頭擔子更重,壞了身子。

婆媳倆你諒我來我諒你,誰也沒再提一句陸時卿,直到黃昏時分,元賜嫻實在坐不住,才打算叫來曹暗問一問。

其實找他也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他人在府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宮裏生了什麼事。只是自打上月起,大約因她這肚子的月數越來越足,陸時卿就不再跟她講政務上的事了,以至這一月來,她幾乎對朝堂動向毫無所知,所以想向曹暗探探口風,看他近來都在忙碌什麼,好從中判斷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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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主請自重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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