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與鴉之墓 第159章 立場
他一言不發,卻已經暗中篡改了結局。
——首語
等到白孤踏進卧室的時候,玄君陽剛好將手中最後一摞整理好的資料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怎麼了?”當發現玄君陽站在自己的桌前,非常細心地將一本《理想國》壓在自己的手稿上時,白孤發出了疑問。玄君陽對他所研究的哲學是不怎麼喜歡的,他認為那是懦弱者麻痹自己、企圖將世人都拉低到自己水準的荼毒言論。
對於這個,白孤倒也不在意。這就是玄君陽討厭他的地方,他不像玄君陽一樣高傲而計較。
“哦,”玄君陽回頭看了一眼白孤,但他的眼神明顯有些畏縮和飄忽,只是在明暗不定的燈光下沒有被白孤察覺到,“那個……剛剛颳起一陣大風,把你的手稿和書都吹飛了,我幫你整理一下。”
“沒關係的,本來那些手稿也沒有固定的順序。”說著,白孤走到了沙發邊坐下來,跟在白孤身後的簡·格雷也一同坐了下來。
看見簡又回來,玄君陽問道:“你又回來幹什麼?沒看到都很晚了。”
“你看!”簡抱起雙臂向白孤埋怨起來,“我就說他沒事兒吧!說話這麼難聽!”
說完,她看向玄君陽,好像故意激他一樣大聲嚷道:“我今晚不走了!”
玄君陽冷笑了一聲:“你是走是留,我本就說了不算。你跟我嚷嚷又有什麼用。”
說完,他走到白孤與簡的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三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氣氛忽然變得很微妙,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壓着他們起身不得,亦開口不能,只得像三具雕像一樣冷在那裏,任誰都無法打破這樣的局面。
睜着大眼睛的雕塑壓在合上的《未識之神》譯本上,孤獨而寂寞地坐在白孤與玄君陽之間,那模樣好像是在抉擇該投向哪一邊。
還沒有完全關嚴的窗戶因為一陣微風拂過而極其緩慢地打開了一下,發出非常難聽的“嘎吱”聲。
再沒有人說話,只怕一呼一吸都會變得難熬。
“白孤,”終於,還是玄君陽先打破了這毫無徵兆卻揮之不去的尷尬氣氛,“我問你,為救一人而死兩人,可否?”
“嗯?”白孤挑了挑眉毛,他很好奇玄君陽為何忽然問這樣的問題,但現在三人所坐的位置令他覺得有些不自在。好像玄君陽此刻是在問他“犧牲你和簡來讓我活命,你願意嗎”一樣。
“你們在說……什麼……”簡·格雷見玄君陽忽然說起中文,本想大聲表示抗議,可是當她看到白孤略有錯愕的神情時,聲音卻不自覺地變小了許多。
“我說,死兩人而救一人,可否?”
白孤撓了撓頭,堅定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不可。”
“那死兩人而救一神,可否?”
白孤仍然搖頭:“不可。”
玄君陽的臉色陰沉下來,但他依然沒有放棄追問。
“為何不可?難道神都不如兩個凡人重要麼?”
白孤低下頭,他覺得玄君陽的眼神有些銳利,令他感到不適:“我覺得,莫說兩個人,一個人都不行。”
“為什麼?”
“性命不是附加在上面的價值決定的,”白孤搖了搖頭,他不想用自己的學識來給玄君陽解釋,他只想用自己的標準來回答玄君陽,“在我眼裏,性命就是性命,就算是神明也沒有拿人命來交換的理由。”
玄君陽摸了摸下巴:“那白孤,你每天吃的那些雞鴨魚,它們的性命不是性命么?你每日吃它們,有想過珍惜它們的性命么?”
白孤搖了搖頭:“我確實不曾珍惜過它們的性命。如果你想說人之於神,不過雞鴨於人,我無話可說。但我所在的只是我的立場、人的立場,我也只能為我的立場而發言而已。畢竟“道理”極少與“現實”相重合,所以我也不能違背事物本身的模樣。”
簡在旁邊聽着,卻根本聽不懂他們倆在說些什麼。只是從二人的神情上來看,白孤似乎在嚴肅地闡述着什麼。
“我吃雞鴨,雞鴨可以反抗。只是它們失敗了,所以要任人宰割。所以,當神明非要以人的血肉為食的時候,我們自然也不會任神宰割,”白孤看着玄君陽,他的眼神中有着光,“即便是神,也沒有隨意定奪的權利,何況是人。死兩人而救一人,不可。”
“嗯,”聽着白孤的侃侃而談,玄君陽點了點頭,放下翹起的腿,將身子慢慢探向白孤,開口問道,“如果是我的命呢?如果是死兩人而救我命呢?”
“……”
面對這個問題,白孤終於還是沉默了。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命被放置在天平上時,他是毫無惻隱、沒有絲毫遲疑的。但當這個人是玄君陽時,他卻不得不重新作出考量。他的心裏鄙夷自己對於立場的遊離,但他又不得不認同,這就是他。他是不可能願意眼睜睜看着玄君陽去死的。
“不行,”白孤笑了笑,這笑容表示接下來的對話他將放棄嚴謹的立場,只作為閑談,同時,他轉用了英文,“如果是你的話,我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你去死。”
“那你該怎麼辦呢?”玄君陽也笑起來,伸手去抓住那雕塑的腦袋。
“我沒有辦法,”白孤搖搖頭,“不過,既然你說要犧牲兩個人救你的命,你看我這條命怎麼樣?至於另一個,你還是另外去尋吧!”
“喂!你說什麼呢!”聽到這話,將簡·格雷一把揪住白孤的胳膊,好像他真的要被獻給玄君陽一樣。
玄君陽垂下頭去,發出“哼”的一聲笑來,他似乎已經預見到白孤的選擇,像他這樣溫柔待人的人,也許真的能做出犧牲自己的事來。
“你這人還真是,”將雕塑抓在手裏,玄君陽有氣無力地笑着,“你放一萬的心吧!我還有一萬年好活,也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說完,他站起身來,手裏依然捏着那雕塑:“乏了,我要去睡覺了。你們倆也早休息吧。”
看着玄君陽的側臉,簡·格雷沒說話,眉頭卻已經皺作一團。
“對了,”玄君陽低頭指了指茶几上的譯本,“簡,這譯本能借我么?我最近的研究有了進展,如果研究順利。我們在夏天就可以進行探險,今年下半年你們倆可以順利結婚,兩不耽誤。”
“嗯……嗯,好,”簡看了看白孤,應答着,“你拿去吧。”
微笑了一下,玄君陽彎腰從茶几上拿起譯本,快步走出了白孤的房間。
“白孤!”待玄君陽消失在走廊拐角后,簡才慢慢伸手揪住白孤的袖子,顯出局促不安的樣子,“你說的不錯,我真的感覺到了!”
“感覺到什麼了?”白孤笑了笑,伸手摸摸簡的腦袋。
“玄君陽啊!”簡皺起眉頭,“我覺得他剛剛問你的問題好可怕!”
“只是開玩笑而已,你別當真。”
“可是你看他的模樣,哪裏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再說,哪有拿朋友的性命開玩笑的!”
白孤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什麼。只是扭頭看向那扇被風吹動左右搖晃着、喑啞不止的窗戶,任憑簡將自己的衣袖拽得更緊了一些。
……
“局勢似乎又突變。先前能夠看見的微弱的曙光此時又被猛地蓋上去,使四周變得愈發黑暗起來。我看,你當長居倫敦,十年之內都勿動回國之念,若有心儀女子,談婚論嫁,自然最好。”
“父親近來身體欠佳,家中產業已由我全權操持,只是時局動蕩,只怕要被征去多半。卻不知這樣的世界什麼時候有個盡頭。”
白孤推開窗子,外面沒有什麼風,不是悶熱的天氣,卻只讓他覺得發昏。
現在是七月,1927年的七月。
白孤回頭看了看沙發上,簡正躺在那裏,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鮮亮的光塊兒落在她的身上。她睡著了,伴隨着均勻的呼吸,胸口微微起伏,閉着的眼睛偶爾地抖動一下,可能是在夢裏看見了什麼。
白孤悄悄走到簡的面前去,端詳了一會兒,又怕打擾了她睡覺。於是便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站在走廊里,靠着樓梯的扶手往樓下的客廳張望。
樓下的空間其實也並不寬敞,但因為廚房所在而時常被清理,幸而沒有落上灰塵。
“你在外面站着幹嘛?”走廊的那頭傳來玄君陽的詢問。
白孤扭頭看過去,眉頭又不由得緊皺了一下——不到半年的時間,玄君陽的狀態卻好像換了一個人。他的發色倒是一如既往的黑,只是那種黑色少了原有的光澤,變成一種啞光的、彷彿假的一般的黑。而與之相反的是他的膚色,白孤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就好像死去的人一樣,沒有血色、白得令人心悸。同樣淡去的還有他原本黑亮的眼睛,好像被風沙剝蝕的黑色岩石露出內里棕色的本質,玄君陽的雙瞳不知為何開始慢慢變成棕色,甚至在白孤不經意間的觀察時會露出一絲紅光。
白孤曾多次要求他去醫院看一看,卻總是被玄君陽用各種借口搪塞過去。只是見他的身形依舊挺拔而筆直,跟以前無二,白孤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是每日些微的變化,竟讓玄君陽不知不覺間彷彿變了個人一般。
“簡睡著了,不想打擾她。”白孤舒展眉頭,不想讓玄君陽看出自己的擔心。
“你對她也太好了,”說著,玄君陽一步步走過來,“你最近難道沒有課程么?看你一直很悠閑的樣子。”
這年將是白孤與玄君陽最後的學年,等這一年度結束,他們二人就將以教師的身份留在學校了。
“我的課程早就結束了,”白孤聳聳肩,“難道你還有很多課要去么?”
玄君陽笑了笑:“我是去找書的。”
值得一提的是,這四個多月的時間玄君陽完全沒閑着,他終於找到了關於那怪異雕塑的線索。雖然出於對簡的嘲諷而沒有透露研究的過程,但最終他的矛頭指向了格陵蘭島。
“既然是銀光墜落的所在,恐怕冰島不過是銀光墜落削斬大陸留下的碎屑罷了。不過,我倒是覺得書中記錄的不過是一次隕石的墜落,根本不是什麼神明墜落天空。”這是玄君陽得出的結論。
伸了個懶腰,白孤看着玄君陽:“希望這次能有所收穫。”
玄君陽笑了笑,扭頭朝向樓下的客廳,一雙眼睛無神地睜着,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你說得對,希望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