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東宮夜話
本宮與趙構一咕嚕滾起來,互相整理好衣飾,狀若無事下了車。
“回了回了,”本宮道,“你也快回去了,留宿宮中可不像話。”
趙構道:“宮門已鎖,我怎麼出去?你這東宮留季扶風一個外臣留得,留我就留不得?”
本宮心想你跟季扶風杠上了是怎的,季扶風又沒真留成!
“季扶風也算是東宮屬臣了,留他沒什麼好給人指摘的。你一個外戚,湊什麼熱鬧?”本宮道。
趙構無所畏道:“我反正往日裏也經常睡在宮內的,你這東宮偏居一隅,離其他宮殿忒遠,離后妃寢殿更是隔着大半宮城,留我一個也沒什麼。”
說著自顧自走進東宮去了,根本沒顧及本宮反應。
本宮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到底哭笑不得跟着進去了。
東宮一片昏沉沉。
慎太子靡費,東宮燈火晝夜不息。本宮入主后,就讓宮人把這習慣都改了。
父皇當時還誇本宮儉樸,現在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如今天黑了以後回東宮,簡直就好像進鬼城一樣。
本宮回到寢殿,吩咐宮人給本宮準備膳食。
趙構在一旁道:“什麼時辰了還吃東西,你小心長成懷現那個肥碩樣子。”
懷現是本宮六弟弟,得封漢王,性子寬厚,就是體態豐滿些。趙構一向喜歡欺負他,懷現卻從來不生氣。
本宮皺眉道:“懷現招你了?又背後說他。本宮忙了一下午現在還沒進膳呢。你該睡覺就睡覺去,別在這裏招人討厭。”
趙構聞言卻躑躅道:“你…你還沒吃東西?怎麼不早說,我也沒吃東西。從掌燈時分等你等到現在,不小心忘記了。”說著自己就高興起來,對着宮人道:“那誰,來只烤羊,多加胡椒!”
本宮趕緊攔下來,這趙構跟他父親一樣口味,專喜歡在食物上撒各種亂七八糟的香料,好好的河間趙氏,作風像胡人一樣浪蕩不羈。
“不是你時常教訓我說‘夜間不可多食’嗎?”本宮道,“況且這時辰,等羊烤好了也就子時了,咱們兩個吃到天亮去?”
“那就叫他們切了羊肉,配上醬料腌好,搬個爐子到庭院中去,咱們自己烤着吃。”趙構道,“今天晚上夜涼如水,星河燦爛,錯過就太可惜了!”
本宮好笑道:“就你花樣最多,這又是跟哪裏學來的吃法?”
趙構道:“你管呢,快快快,我可餓得不行了。”
本宮失笑,趙構平時一副大人樣子,時不時還教訓一下本宮,這會兒被小小的烤羊肉惹得快要跳起來了。於是吩咐下去,又多加了黃梅酒、冰鎮櫻桃酪子和栗子糕。
東西簡單,廚間動作也快,本宮與趙構剛解了外衣、凈了手,就聽得外面報東西準備齊全了。
本宮正要舉步往外走,趙構道:“懷璋你換件衣服,晚上風大,你這件絲綢衣裳太薄了,頭上最好再戴一頂巾。烤肉一股熏味,大晚上的你就別沐浴了,當心着涼。”
本宮道:“說了多少次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哪有這麼容易着涼的?”
趙構道:“你別以為舉行冠禮了就真成人了,你的冠禮是提前了,可你身子骨還在十六歲呢。就連我十六歲的時候都也是瘦骨伶仃的,身子弱又不丟人。”
本宮道:“就你啰嗦。”
到底回內室去換了一身,依他所言戴了方巾。想了一想,吩咐宮人去拿一套寬大的吳服過來。趙構人高馬大,本宮的常服他是肯定穿不上的。
出來一看,這猢猻已經吃上了,而且身上不知何時也換了一身湖色暗雲紋常服,本宮好奇道:“老趙,你哪裏找的衣服?我本來還打算給你找套吳服將就一下,你倒自己換上了。”
趙構嫌棄道:“別叫‘老趙’,我不過比你長了五六歲,說起來也是弱冠,哪裏老了?”他咬了一口羊肉,模糊不清道:“你這東宮反正地方大得很,我都搬了好多東西進來了。”
本宮哭笑不得,難怪老見他出沒在東宮,原來比本宮還適應這兒呢。
坐下來飲酒吃肉,趙構難得小孩子一樣興緻勃勃,炭火映得臉色微紅。
咦,原來這斯薄醉時候這般秀色可餐,本宮不自覺看住趙構水光眸亮的側臉想。
“小色鬼,是不是在想‘啊呀,還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美人呢!要是能拐回家就好了!’”趙構盯住火上烤着的一塊肉,揶揄本宮道。
本宮發現本宮跟他呆在一起時,臉皮猶厚,回答道:“是啊,不知美人是否肯賞臉為本宮獻歌一曲?”
趙構大方道:“這有什麼不肯的。來人,去取馬頭琴來!”
本宮連忙止住,道:“還是不了,雖然父皇沒有設立國喪,但是三哥哥薨逝也才四個月有餘。咱們在他的東宮裏,還是不要夜半笙歌的好。”
趙構原先意氣風發的,此時沉默下來。良久道:“你倒還肯叫他一聲三哥哥。”
本宮道:“兄弟血濃。雖然三哥哥對我,並不是十分友善,但是他好歹是父皇親自冊立的太子,在位時也沒有犯過大錯。你平日裏雖然嫌他,但是心中也是對這個侄子很親近的吧。”
趙構望向天空中一彎明月,沒有回答本宮。
本宮給他和自己都斟了一杯梅子酒,道:“說起來,三哥哥也喜歡吃這烤炙的東西。你們趙家人到底是像的。”
“懷璋,”過了許久,趙構轉過臉來,眼中波瀾不驚:“河間趙氏已經沒有了。現在只剩我和我父親的涼州趙氏。趙安若想復興他那個河間趙氏,我這個哥哥攔不住,也不會去幫忙。趙后已死,趙婉兒降位為美人,終日幽閉飛霞宮,想來也沒什麼大用處。長平候暴斃,昌樂候坐事株連,滿門發配南嶺。趙相門生凋零,田氏、季氏、陳氏、劉氏人才濟濟。往日的趙半朝聲勢不再,你不必擔心。”
這下子便換做本宮沒有話說。兩個人悶悶地喝了許多酒,幾乎大醉。
忽然趙構嘆道:“第一次見你時,你才八九歲,比永泰他們都小,在宮宴上也怯怯的不敢說話。如今已經是杏袍太子了,明年個頭要高過我了吧?”
本宮道:“又不是竹子,哪有拔得這麼快的?”
趙構怕是已經醉了,看起來竟然滿身落寞。
本宮心頭一酸,靠過去道:“你說過明年回去西涼,要給我帶許多西涼特產。我記得西涼的高山上有一種竹子,與南方的竹子不同,長在冰雪裏,通體紫紅色,數百年才結一次竹實。結竹實的日子,就是人間改朝換代的時候了。眼下竹實是肯定沒有,不如你采一些竹筍來給我嘗嘗?”
趙構就笑,整個胸腔都震動:“你又看什麼話本傳奇了?哪有冰雪裏長竹子的?”
本宮道:“就是冰雪裏生長,才是世間稀奇呀。”
趙構搖了搖頭道:“世間多是尋常物,哪有那麼多稀奇給你看。”
本宮道:“你好生討厭,就算沒有,哄我一哄也不可以?”
趙構道:“是是是,我討厭。明年給你帶紫紅色的竹筍來,只是切記不可下鍋煮來吃,你是個貪嘴的,我怕你吃了那筍子上的顏色,要變成個紫人了。”
於是本宮就又與趙構斯鬧起來,好像那長久的沉默,從未發生在我們之間。
夜深了,月影如鉤,漸漸淡去。促織聲聲清脆,在東宮的各處角落此起彼伏。
銀河縱橫,斗轉星移。
慎太子,你是否曾經想過,當年唯唯諾諾的顧懷璋,有一日會住進了你的東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