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為時尚早
本宮三天三夜沒有休息過。鄒無忌離開后,本宮強撐着精神,在女侍的攙扶下簡單洗漱。
洗臉的時候稠布被勾出了細絲,本宮這才發現,原來本宮已經長了滿下巴的青色胡茬。
本宮記得曾有一日——並不知是哪一日了——本宮和趙構廝混,說起長安里出名的“美髯公”徐長徐知事。這位徐知事官不過三品,且並非隸屬禮部,但因相貌俊美,長髯潤澤,端儀威重,曾被父皇當庭贊為“美髯公”,故而大周與別國的邦交禮儀之事,常常有他來摻和一腳。趙構說這是為了讓西北邊那些胡人們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好鬍子。像他們那樣一大捧棕黑色鬍子雜在一起不洗不修剪,是決計沒有男子雄壯之美的。像徐長的鬍子這樣,不交雜叢生,不旁出斜逸,遠看有油潤光澤,近觀有櫛比之序,才是真正一把天生好鬍子。擁有這樣的好鬍子,徐長被稱為“美”才不為過。
本宮一貫地不同意他,爭辯道:“憑什麼整齊有秩序的鬍子才叫好鬍子?我看亂糟糟的鬍子也十分俊逸。憑什麼有鬍子才能被稱為美?我看沒鬍子的也很賞心悅目。”
趙構就笑本宮是欣賞毛沒長齊的童子,被本宮一把撲在欄杆上差點掉下去。
欄杆。那時我們正登高遠眺,半幅長安盡收眼底。
應該是去年八月的事了。趙慎太子還在,趙後主持中秋紅葉宴,本宮坐席比一些宗室子弟都靠後。本宮當然一如既往裝傻,母妃雖坐父皇近處,也毫未當場表現出不快。
節後趙構硬拉本宮去宮城東邊最高的角樓上遊覽,他嘻嘻哈哈隻字不提紅葉宴,但本宮知道他是為了紓解本宮的鬱悶。
得知己如此,是本宮之幸。
本宮疲倦得睡不着,躺在榻上將長安內外佈防又仔細過了一遍。
御衛是最精銳的部隊,直接隸屬於父皇,是父皇私軍。名義上由趙構總領,幾天前全部被調到了渭水行宮。行宮距長安五十里,御衛回來至少要四個時辰——但若只調騎兵,就只要兩個時辰。
另一支隊伍是府兵,人數大概七千。這些兵員沒有盔甲,也沒有馬匹,平時缺乏作戰訓練,只負責長安城的治安。他們隸屬長安府,是可以由丞相直接調動的,又因為從未調離長安,所以是反應最快、最熟悉長安地形的。倘若不測,巷戰中他們反而比騎着高頭大馬、穿着沉重盔甲的御衛要靈活。
長安有兩萬常駐軍,平時駐紮在城郊,直接隸屬於大司馬,如今也就是本宮的大舅舅。這幾天應該已經被調到內城了。這兩萬常駐軍以步兵為主,裝備比御衛要差很多。但是御衛畢竟沒有上過戰場,而且人數只有五千。這些常駐軍卻是實打實從屍山血海中拼殺出來的。兩軍正面相抗,勝負未知。
驪山有兩千常駐軍,平時倒也時或訓練戰備,但他們的主要責任並不是直接作戰,而是通訊和銜接。因為更大的力量在驪山以西又一百五十里的屯田上。那裏駐紮着二十五萬精兵,只能靠父皇的虎符調動。從消息傳過去到調兵回長安,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這支力量一經調出,戰場上勝負便分。然而,如此一來,等於向天下宣告長安大亂。朝內各諸侯心思撇開不談,單說柔然已經秋犯,若得消息,一定不顧一切代價沖入邊關。但如果父皇一開始就已經採取最決絕的辦法,那麼留給田氏的時間只剩今晚了。
除此之外,還有長安附近各王侯封地的軍隊、各世家的家兵,以及各貴族明裡暗裏蓄養的私軍。當然還有流民之類可以被一把粟就騙來為正規軍打前陣的,但這些人往往連根像樣的木棒都沒有,不要說是銅鐵做的兵刃,故屆時恐怕也只是引頸就戮而已。
一場亂,不知要死多少人,又不知會有多少人籍此飛黃騰達,躋身貴胄之列。
死人多是賤民、下級兵員,飛黃騰達的多是大小官員、世家子弟。
難怪人人濟濟於富貴,掙破頭往上擠。
平民想做官,官想做列侯,列侯想做皇子,皇子想做太子,太子想………
本宮沉沉睡去,夢裏光怪陸離,似乎有一陣風吹來,將本宮托舉到半空,望見前方金光燦爛,刺得人睜不開眼。又有陣陣雷聲,轟隆隆滾地,以萬鈞之勢席捲層雲,震得本宮心胸也跟着悶響。
本宮驚醒,一身是汗。
窗外陰沉沉的。
天還沒有亮?還是又黑了?
“殿下?”女侍轉動燭台,讓燭火透出,殿內頓時亮了許多。
她上前來,擔憂道:“殿下只睡了三刻鐘,還是再休息一會兒吧?”
“我……”本宮揉揉眉頭,“本宮………”
“顧懷璋何在!”殿門被人踹開,冷風灌入,簾幕被吹得亂飛。
剩下的女侍全部從淺眠中醒來,持戟迎敵。
“大膽!”當頭的女侍喝道,“竟敢直呼太子名諱!爾等論罪當誅!”
衝進含光殿的一群人,先被殿內佈置一驚,再被女侍容貌一激,個個露出貪婪之態。片刻后,才有人聽懂了女侍的喝話,表現出些許猶豫。
其中一個面白須短的人分開兵員,走出來行禮道:“末將無知,衝撞了殿下,還請殿下贖罪。”
本宮強忍着令人作嘔的暈眩感,繃緊了臉道:“爾等所屬,是何處軍隊?”
那白面人執的倒是正規軍禮:“末將驪山校尉……”
“驪山校尉統兩千精兵,你身邊這群不過烏合之眾,也膽敢稱是驪山守軍?”本宮冷漠道。
不可能是驪山守軍。父皇離驪山那麼近!就算父皇變卦要收本宮,也不至於派這些草包過來。一國太子,落於這樣草寇一般的野兵之手,簡直是大周的恥辱!
那些人便叫嚷起來。
“算是什麼東西!也配問你爺爺軍屬!”
“太子又怎麼樣?還不是跟個縮頭烏龜一樣躲在被子裏。”
“死到臨頭,還敢瞧不起咱們!”
“乖乖,都這步田地了,還要這麼多女人,嘖嘖……”
本宮冷眼看着,不發一言。
“都住嘴!”那白面人道,“都皮癢了!想吃鞭子嗎?!”
“幾時輪到裴桓你這小白臉來教訓爺爺!”
“靠着屁(股拿了軍銜,倒狂起來!”
兵眾吵吵嚷嚷,半分紀律也無。
那白面人面色一沉,抽出腰間長劍揮下,只見劍光一閃,便有兩顆人頭落地。
人群嚷聲戛然而止。
兩具無頭屍體舉着刀槍,甚至還往前走了兩步才轟然倒地。被斬落的人頭還在厲聲嘲笑,在地上撞得蹦了幾蹦,五官都撞得面目全非才滾到角落不動。腥臭的鮮血如瀑布一般噴湧出來,灑得那白面人看起來像個白夜叉。
本宮駭然。
女侍們的身影晃了晃,幾乎就要丟下刀戟尖叫。
本宮站起來,用寬大的袍袖蓋住攥緊的拳頭。
“放肆。”本宮冷靜道,“東宮是容爾等胡來的地方嗎?”
裴桓臉上猶帶血,襯得他臉色越發蒼白:“末將管束無方,見罪殿下。”
本宮道:“誰派你來?大司馬?”
裴桓跪下道:“齊王有命,遣我等護送殿下出京……”
“齊王?”本宮打斷他,“大司馬自立為王了?”
裴桓很明顯地猶豫了一會兒,然後下定決心道:“太子殿下,御駕已在行宮殯天,殿下手書《託孤命》已經昭告天下,立大司馬為齊王,輔佐殿下平定趙氏之亂。”
滿殿上下,鴉雀無聲。
“御駕殯天……本宮親筆立大司馬為齊王?”本宮喃喃,然後大聲冷笑:“誰想出來的點子!荒唐至極!你們以為諸王列侯會信嗎?!天下官吏庶民會信嗎?!一個太子,去立攝政王?!”
本宮說到最後,嗓音都劈了。
無人答話。
整個東宮,只聽得見本宮的聲音。
“《託孤命》是誰寫的?”本宮找回了些理智,“何時發出的?既然-昭告天下-,消息出京了嗎?認得本宮字跡的就那麼幾個,擁兵自重的更少,你們………”
本宮忽然頓住,想起剛剛離開的鄒無忌。
無忌寫得一手好字,猶善仿人字跡。本宮每次被罰抄書,都扔給他不少書冊,簡直是讓他練習。
他仿得最像的,恐怕就是本宮的字跡了。
“託孤命………好一個託孤命!”本宮大笑。殿中眾人又開始窸窸窣窣:
“這不是瘋了吧?”
“換成是你,榮華富貴到為人魚肉,你能不瘋?”
女侍回身看本宮,眼中盈盈有淚:“殿下……太子殿下………”分明想勸又不敢勸。
“本宮………哈哈哈哈哈哈!”本宮笑得停不下來,“託孤命!哈哈哈哈哈!”
託孤命!鄒無忌啊鄒無忌!
田氏將這份文書發出,是想憑藉本宮的太子之位造成兩君分立之局。本宮是儲君也是副君,在正君天子驟然駕崩的情況下,是天下正義所歸,是唯一一個能用虎符調兵的人。如此一來,田氏就敢去搏一搏那駐紮在驪山以西一百五十里的二十五萬守軍!
可是問題就出在這個“託孤”上!
若當今果然駕崩,一個太子,有什麼立場去寫《託孤命》?能將國朝託付給攝政的,必須是先前掌握國朝之人。且太子為孤,他自己怎麼去託孤!
這份文書昭告天下,等於告訴天下,田氏叛了,人人得以共擊之!
田氏真蠢。
被父皇欲擒故縱,竟就如此輕易地交出自己的底。
本宮身後的田氏,蠢成這個樣子。
為什麼本宮不姓趙?為什麼趙太子能有趙構趙安,有趙先趙沅!而本宮什麼都沒有!
整個田氏,全都是一群短視之人!
“太子殿下!”趁着女侍擔憂,無暇顧及階下,裴桓上前道,“事已至此,請隨末將出城。”
本宮止了笑,隨手抹去眼角笑出的淚星:“出城?怎麼,長安榮華,你們都不要了?”
“殿下!”裴桓正色道,“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得失成敗,長宜放眼而量。”
這是本宮昨夜拿來安慰自己的話。可是現在,父皇已經有九成九的可能,不會留着本宮。
“得失成敗,長宜放眼而量。”本宮喃喃,“裴桓?你有字嗎?”
裴桓愣了一下,然後湧起的熱血衝上頭顱,將他的面頰染得通紅:“臣錦州裴桓,字威重,願聽殿下差遣,肝腦塗地,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