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驪宮三日(四)
雲翎站在殿外,衣袖被夜風吹得漲鼓鼓,露出裏面雪白的中衣。夜涼如水,他卻好像不冷。
仲思從暖烘烘的內殿出來,看了不免在心裏贊一句:雲氏,果真飄然天上仙。
“雲大人,陛下宣您進去呢。”仲思恭恭敬敬道。
雲翎也一拱手,掛上萬年不變的笑容:“有勞大人。”
進得殿去,只見裏面空空蕩蕩一個侍奉的人也無,皇帝孤零零站在階前,面對一盤沙子發獃。
“CD雲氏,這把戲你們十六年前玩過一次。”皇帝說,“到底是神鬼還是人為?”
雲翎跪下來,道:“陛下,雲氏立國兩千餘年,二十五年前預見自己國祚衰微,來附大周,但求保得一脈傳承。巫覡之事,不是只有雲氏懂得,而是只有偏居川蜀的雲氏完整傳承下來了。”
皇帝低頭看沙面,似自言自語:“朕少年時,體弱多病,本以為會早夭,你們卻找到朕潛邸,說朕是真龍天子,中興之主。從那以後,朕的身體果然一天天好起來,許多事也靠你們的預見之能安然度過,終於位至太子,不久又順利登基。那時候,內有趙沅、陳安國把持朝政,加上一連三年旱災蝗災洪澇不斷,民生凋敝;外有柔然、韃靼虎視眈眈,屢屢犯邊;內憂外患交疊,連朕自己也不確定大周將來到底會如何。而蜀王親自來長安見朕,求朕給蜀國留一條血脈的時候,朕不能說是不震驚的。”
皇帝轉頭看雲翎,好像雲翎的臉上有什麼天書一般:“你們到底是如何預見的?那時大周幾乎風雨招搖,而蜀國得天獨厚魚米滿倉,你們為什麼如此確信自己就要亡國了?”
雲翎平靜回視:“盛極而衰,莫不如此。”
皇帝說:“因何而盛,由何而衰?總不可能突然之間,大廈傾倒。”
雲翎說:“大概先王預見的比較準確。臣久居長安,沒有經過先王教導,只憑血緣和殘缺典籍,預見能力不及先王十分之一,許多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傳承了兩千多年的鬼神之能,也要在臣這一代沒落了。”
皇帝看起來不是很相信,但他知道雲翎既然這麼說,那麼問了也沒有用。
“晚宴之後,朕特地留下太平,又讓她抽了一次。”皇帝說,拿出袍袖中攥得生熱的一片木簽,“時隔十六年,她還是抽中這一個。”
那木簽上寫:
十日花開十日紅,百年人寄百年身。
但見百季花開遍,花謝不見百年人。
無窮名利無窮苦,有限光陰有限恩。
花醉聲滿籌志士,監鐏太平定乾坤。
詩很古怪。先頭充滿厭倦和出世之感,最後一句卻又大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十六年來皇帝總是在看這首詩,但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嬿妃當年懷着雙生子,你們說裏面是龍鳳胎,並且天生帶着威嚴肅殺之氣。”皇帝說,“朕想過要把皇位傳給那個孩子。可惜那個男孩生出來就是死胎。”嬿妃難產而死,小皇子又夭折,皇帝就算心裏再看重太平,這些年對她也十分冷淡。
如果那個孩子不死,今日的趙氏會凄慘很多。畢竟事到如今留着田家也沒什麼用了,故而也不必趙家來牽制。
皇四子顧懷璋,田妃所出,恐怕也不能做了太子。
世事這樣急轉,那時皇帝才三十齣頭,躊躇滿志一腔熱血,計劃着收回涼州以西的失地,還打算封嬿妃為後。
雲翎說:“可見也有我們預見不到的地方。”
皇帝一笑,把那簽籌丟開。
多說無意,亦已焉哉。
“朕原本沒打算送永泰去和親。可是今夜那趙氏這樣一說,朝野震動,朕還能有什麼辦法呢?”皇帝嘆氣,“趙家勢大,幾番打壓之下,竟然還能逼迫朕到如此地步。”
從長安傳回的消息來看,田氏也開始蠢蠢欲動,這使得皇帝在是否重新啟用趙家這個問題上更加猶豫不決。
雲翎說:“陛下切莫憂心過度。眼下趙家運勢未衰,但終究有衰微的那一天。”
皇帝想了想,笑道:“好吧。朕就等那一天。”
皇帝年富力強,比起十多年前,更有耐心。
雲翎從殿中出來,已近四更天。仲思要叫小侍送他回去,雲翎謝絕了。
月色正好,他想自己走走。
走着走着,在薔薇花叢旁邊遇見一個人。
雲翎笑起來:“趙侯爺。”
趙安穿着一身黑沉沉的衣服,差點叫人以為是一團陰影站在那裏。
“太平回來之後一直鬱鬱不樂,她說她在陛下那裏又抽了一支簽子,這是什麼意思?”
雲翎溫聲道:“趙侯爺勿慮,陛下所為絕對不會對太平公主不利。”
趙安眯了眯眼,說:“你不肯據實相告?”
雲翎笑道:“內閣之言,恕在下不能相告。在下只能說,太平公主受皇貴妃威脅之事已經被陛下所知。雖然陛下不清楚事情因果如何,但他會保護好公主殿下的。”
“你最好不要耍什麼小聰明。此事若真如你所言,本侯自會兌現承諾;若不是如你所言,”趙安像一頭黑豹一樣盯住雲翎,“本侯會讓你付出代價。”
雲翎還是一團和氣的樣子:“這個在下自然知道。”
百足之蟲,猶死而不僵,何況是曾經權勢滔天的趙半朝。
趙安慢慢收斂了一身氣勢,撣了撣肩上掉落的薔薇花瓣:“雲翎,本侯年紀尚青,在權謀方面比不過你,這個本侯自己清楚。但是論實力,就算你有朝一日果真得到了景陽長公主的全部勢力,也不及我趙氏小小一個分家。”
嚴格說來,章平侯當日叛出趙府,他的兒子趙構已經不能繼續做趙家的繼任家主。長平侯一生沒有嫡子,昌樂侯滿門發配嶺南,憑虛侯早逝,這一輩只剩下趙安碩果僅存。他又已經繼承侯爵,可以說是趙家這一代名義上的家主了。但是章平侯父子能力實在太強,趙安年幼時又是跟在趙構身邊做弟弟做慣了的,故而兩人在一起時,趙安怎麼看都不是領頭的那個。本家沒落,分家勢大,趙安現在一句“小小分家”,倒有很多意思在裏頭了。
雲翎狀似好奇地說:“今日趙尚宮所言,果真是侯爺安排的?”
趙安冷笑:“她到底姓趙。不管是不是我們安排的,在陛下看來,就是趙家出聲無疑。”
雲翎終於對這趙小侯爺升起一絲讚賞,看來他還是有點腦子的,不是妄自尊大。
“趙尚宮那一番話,將陛下的計劃統統打亂了。如果真是趙家出手,其實你們何必這麼急呢?”雲翎貌似苦口婆心,“長安那番動作,陛下本來已經鬆口了。”
趙安哼了一聲。
“囊中之物,我們自然不急。”
哦。那就是另有其人了?
有趣。雲翎笑起來。趙構也有控制不住的家臣,這真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