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驪宮三日(二)
天啟五年元月,大趙后薨於椒房殿,上使人閉戶四十日,蟲流臭出。宮詔盡委田、許二妃。春二月,趙太子薨,謚慎,不入廟。立田妃子懷璋為太子,年十六。天下憤,田氏請辭,上固許之東宮別立。秋七月,大風拔樹。田氏叛。上在驪山,聞之震怒,出御衛伐之,長安流血。亂既平,上曰,天時不詳,遂改元泰和。——《周書孝閔皇帝本紀》註釋1
七月十五日,中元節。天朗氣清。
日頭開得早,山野霧氣還未散去,涇渭水畔已經一片波光粼粼。
幾列小侍匆匆而過,一列手上舉着赤金淺盆,盆內各式瓜果、糕餅、糯米、松枝;一列捧着形式各異的酒器,或尊或盉,或罍或壺,皆盛旨酒,香氣襲人;一列托着雕花木盤,盤中綢緞錦帛,玉笏如意,珍珠寶玩,不一而足;還有一列提着御制的描金食盒,裏面時蔬、禽鳥、畜肉、魚鱉,規格足夠開一場國宴。隊列逶迤,足足有兩百人,最後八個侍者用手臂粗的朱繩抬着一張大案,案上剛煮好的一副太牢散發著肉香,引得外圍幾個年紀不大的衛士不住吞咽涎水。
水邊一方祭台,黑沉沉的不知道撒了什麼,隱隱透着牛血的腥味。侍者們忙忙碌碌,將祭品依次擺上祭台。
“聽說了嗎?昨夜驪宮……鬧鬼啦!”一個青衣侍者低着頭,壓低了聲音說。
很快就有悉悉索索的討論:
“不過是一個黑影子藏在九龍殿內,撲騰了好久。後來不是說抓到一隻夜貓子?中元節下,說話注意點,別自己嚇唬自己,到時候真招來了什麼髒東西……”
“亥!誰說是九龍殿的事?說是七星殿啊,昨夜的內宮侍者,全都暴斃了!”
“我也聽說了。嘖嘖,死得可慘了。二十四個內侍,加上二十四個宮女,說是跟着清河、太平兩位公主去取佛手,回來的時候都好好的,第二天就被發現死在自己床鋪上,七竅流血!都大張着嘴呢,死不瞑目的!”
“難怪今兒七星殿那邊多了好多衛士,原來是死了人了。七星殿那位呢?貴為副后,也鎮壓不住那些鬼怪?”
“七星殿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許是今年氣運太好了的緣故?又是升位,又是封儲的。你看,七月剛出個頭,就病弱起來,說是成日裏昏睡,叫都叫不醒。唉,這便是’氣滿則虧’了。”
“什麼’氣滿則虧’,她那也算氣滿?我看啊,是先趙後來尋仇了。先趙后死得那樣不明不白……”
“噓!你知道什麼。前頭那位的死可與七星殿沒關係。七星殿說起來也是可憐,被當成替罪的了……”
“噯,你們看看這仗勢,是祭祀中元節的規制嗎?說不準啊,就是聖上幡然醒悟,要給先趙后贖罪了。七星殿那位知道了以後,就裝病不想主祭!”
“慎言!都不想活了嗎?擺好祭品就快走吧,一會兒御駕就要到了。”
青衣侍者們安靜了一會兒。
不多時,又有人說話:
“你們聽說了嗎,聖駕昨夜不在九龍殿。”
“九龍殿不是鬧夜貓子嗎?”
“聖駕還會怕夜貓子?昨天晚上,說是臨幸重明閣了。”
“胡說吧你,重明閣那麼遠,聖駕好端端的跑那兒去幹嘛。”
“我胡說不得好死!不信你們瞧着吧,聖駕今天肯定是從東側開陽門過來的。”
“重明閣如今住着誰?”
“好像是……”
“趙美人!趙美人在重明閣!”
忽然有紅衣內侍,粉面朱唇,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踱着步過來。
“都皮癢了?不好好侍奉,在這裏亂嚼舌根!”聲音婉轉尖利,卻有威嚴。
青衣侍者皆垂首稱不敢。
那紅衣侍者哼了一聲,道:“今上仁善,不用人牲。否則啊,看你們一個個找死的樣子,通通填了河去都嫌不夠!”
青衣侍者諾諾稱是。
遠處傳來低沉的號角聲,開陽門外,煙塵囂器,馬蹄震得地面微微顫動,一眼望去,霧氣混着黃塵滾滾,一列龍旗半卷,在漸漸升高的日頭下反射着絲絲點點的光。
金線繡的幡龍----是御駕來了!
侍者們加快了手上的動作,收尾后,便側立兩旁。
然而車駕看着近,又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眼前。
靠近渭水濱,隊列的速度慢了下來。先頭的御衛頭戴羽兜,緩慢而莊嚴地行進。他們一身鎧甲,恐怕有數十斤重,嚴絲合縫地貼着精壯的胸膛,像是長在上面的一樣。每匹馬的側邊懸挂着一柄長劍,全都鬆鬆垮垮地裹在一層硬牛皮里----萬一懸在御衛腰間的長劍在作戰中斷裂,那麼這柄劍就馬上能被抽出來禦敵。他們頭上的長羽隨着馬匹的步伐柔軟地打圈,倒給這些鐵血騎士增添了一絲柔情。
御駕停在水濱。
似乎裏面的人在欣賞水波浩渺的渭河勝景。
微風拂來,鈴聲陣陣,一時間祭台方圓數里似乎再無其他聲音,只剩這清脆的鈴聲,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地繞住人心。
終於有個青衣侍者忍不住,低聲道:“怎麼這鈴聲這般鬼氣……”
旋即被同伴狠狠踩了一腳,他趕緊閉上了嘴。
鈴聲招魂,涇渭水中不知多少亡靈,全都會在今夜聚集到這方祭台,享用他們剛剛擺放好的祭品。御駕重新啟程,往距離祭台一兩里的營地中去了。御駕將在那裏休整,直到黃昏時候,再次蒞臨渭水之濱。
侍者們鬆了口氣,又開始忙碌起來。
佈置好了祭台,還要佈置晚宴。
祭禮之後,大宴三宮,再到渭水濱放了燈,中元節才算是真的結束。
“誰吃得下飯啊,”一個侍者低聲道,“被一群鬼怪看着,想想也怕死了。”
此刻日頭高懸,卻詭異地沒有半絲暖意。渭水邊風大,七月里凍得人哆嗦。
“都叫你別亂說話了。上頭那些貴人們自有龍鳳護體,難道怕些鬼怪?再說了,他們吃不吃得下,與咱們什麼相干,左右不是給咱們吃的。”
“貴人吃飯不過做做樣子,他們都是不吃東西的。我上次往風藻宮送膳,看見那許貴妃娘娘,滿桌子的菜只動了一口。那一口還是當天御賜的點心呢。”
“山珍海味,貴人什麼沒見過?自然是不稀罕的了。貴人設宴,吃食其次,遊戲才是重頭。你看看,就連這祭祀里,投壺、流觴、樗蒲、羯鼓……哪一樣少了?可見貴人長日無聊,不過尋個由頭找樂子罷了。”
“貴人就是貴人,玩的東西也別緻些。你說這些木頭片子有什麼好玩的?拿一個還要和一句詞,飲一杯酒倒要對一首詩,頭痛也痛死了,哪裏比得上咱們平常斗蛐蛐、斗狗好玩兒?”
“可見你是個賤命。富貴玩意兒,都是要動腦子的。”
“就你能耐!你會玩你怎麼不去玩!”
一個侍者捧着簽籌,好奇地拈出一支,問身邊的人:“哎,你不是識字嗎,看看這上頭寫着什麼?”
另一個避開紅衣侍者,接過來一看,磕磕絆絆念道:“十日花……什麼十日紅,百年人……什麼什麼百年……百花……百年……”
邊上人本來伸長了脖子湊過來聽,聞言鬨笑道:“怎麼翻來覆去就是’百花百年’,這上頭字密密麻麻這麼多,就這麼點意思嗎?”
那人鬧個大紅臉,道:“本來就是這樣,不信等今夜有人抽中后念出來,倒看看我說得對不對!”其實到了晚上,誰還記得有這麼一遭事。
其他人便嘻嘻笑笑,果然使個巧法,讓那支籌一抽就能被抽中。
那籌上寫:
十日花開十日紅,百年人寄百年身。
但見百季花開遍,花謝不見百年人。
無窮名利無窮苦,有限光陰有限恩。
花醉聲滿籌志士,監鐏太平定乾坤。註釋2
後來誰抽中了此籌,誰做了百年人,誰做了十日花,而大周開國后影響最深遠的政變,誰又去籌了志士定了乾坤,就不是此時這群青衣侍者們能預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