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游 第十四章 洞庭風雲群英會
?凜冬暮色,洞庭湖萬丈碧頃,湖畔厚厚的白雪蓋在枯萎的草灘上,漫天澆下的層層凍雨,掛在湖堤之側和那楊柳枝椏光滑的樹條上,在夕陽的映照下,湖中波光鱗動,與天相連,當真如人間仙境一般。
沈庸早聞“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的洞庭湖美名,還未到湖中,便早已負手立於船頭。他本以為值此漁舟唱晚之際,湖面之上必是人影憧憧,哪知行進湖中,方覺四下寂靜如默,只有時時吹來的晚風,攪碎了這一湖面的殘陽血色。沈庸突覺此時此地,頗有鏡花水月之妙,目光眺處,甚為悠閑,口中曼聲吟道:“南湖冬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這句本是“南湖秋水夜無煙”,出自唐代詩人李白《游洞庭》之作,沈庸特將其中的“秋”字改為“冬”字,倒也頗契合今日之景。
哪知這首詩剛吟到一半,突地一聲吆喝,自岸邊盪來一艘漁船,一個黑衣虎背的彪形大漢,搖槳而來,只是在這夜月朦朧之下,實在看不清那大漢容貌。
沈庸稍一沉頓,薛祺卻正從烏篷內走出,和道:“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沒想到沈大哥還通曉青蓮居士謫仙人的詩。”
沈庸笑道:“太白詩人的詩,既有浩瀚壯觀的瑰麗奇景,又有標舉風韻的神麗意境,還有濟蒼生、安社稷的宏偉理想,更兼具一種浪漫情懷,說到通曉還真是愧不敢當啊。”
兩人吟聲清朗,談笑有韻,如這滿湖冬水,一點相望,恰如畫中。
可那黑衣大漢卻顯得有點不耐煩了,看他倆談笑不絕,神情已有勃然之色,大聲喝道:“兩位朋友,此處並非你們吟詩之處,快快離去吧。”
沈庸卻依然負手而立,問道:“這可真奇了,八百里洞庭竟有人禁舟,當真聞所未聞,敢問為何?”那大漢手掌一緊,從腰間摸出一把短刀,直直的拿刀衝著沈庸,怒道:“讓你走你就走,哪那麼多廢話!”沈庸見他刀指自己,卻絲毫不露驚慌之色,說道:“既如此,我們往那邊去好了。”那大漢見他們已把小船盪來距離,往湖東而去,即刻接口道:“那邊更去不得!”可他“得”字還未脫口,那漢子雙眉忽的一皺,望着沈庸身後,失聲道:“幫…幫主,他不是我放進來的。”
話音未落,沈庸突覺有一盞燈火從身後飄來,他轉頭回看,只見一艘龍頭大船正破浪而來,那船頭之上站着一劍眉星目、神色威嚴的男子,看起來有五十上下的年歲,目光如電,直射而來,沈庸觀之也頗有幾分畏懼之感。
那黑衣漢子見了這人,神情越發惶恐,待大船駛近,只見那大漢躬身垂首道:“見過幫主。”
船上男子冷冷的“嗯”了一聲,一雙寒目,卻閃電般向那沈庸船上一轉,說道:“他們是誰?難道你們沒有將今夜禁湖之命告訴他們么?”
大漢趕緊委屈道:“小的當然說啦,只是他們不聽勸,我…我也沒辦法。”男子又重重的哼了一聲,沉聲道:“你們是何人,深夜來此,莫不是沙老大派你們來的?”
本來還在船艙中小憩的周自橫,聽見外面的吵鬧聲越來越大,起身出來查看,看見一艘龍頭大船傲然而立,心下一怔,又見那船上之人,不禁脫口道:“關幫主!”原來這人正是五湖幫幫主,人稱“覆海龍王”的關莫行,當年升元帝李昪初建唐國之時,曾得到過這位水上豪雄相助,故此周自橫與關莫行也算故交。
關莫行認出周自橫,拱手道:“原來是周將軍,多年不見,將軍風采不減當年啊。”周自橫笑道:“關幫主取笑了,只是這夜色已臨,貴幫上下還在洞庭聚集,不知所謂何事,可有小弟能效勞之處?”關莫行道:“今夜我們五湖幫…”話沒說完,忽聽東邊突地一陣號角齊鳴,關莫行含笑道:“看來他們已經來了,你我既然是自己人,那周將軍就上我船與我同去便是了。”說罷,右手一揮,只見那龍頭大船上幾個大漢趕緊將舢板放下,然後搬槳划近小船,將周自橫、沈庸、薛祺三人引到大船之上。
待全都回到龍船之上,關莫行招呼幾人緩緩坐下,又見那桅杆之下有一水手,此時將手中信旗左右搖擺開來,龍船已向東破浪而去。
船行半晌,轉過一道蘆葦盪,沈庸遙遙的就看到前方不遠處停着三艘大船,船頭船尾共計數十支火把,將這洞庭湖面照的亮如白晝,大船雖比不得五湖幫的龍舟莊嚴,卻也大小無二,三艘大船個個引帆,隨風招展,上書“地佑堂”三字,威武至極。
待龍舟靠近,沈庸看見那中間的主船之上,端坐着一個錦袍玉面、秀容爾雅的少年,而他身後垂手肅立着一排彪形大漢。沈庸心道:“這少年看起來與我年歲相仿,卻能統率群豪,不知是何來頭?”
思緒方了,只聽湖面上突地傳來一起柔和的語聲:“夜幕之下還要請關幫主前來,晚輩實在慚愧,可我也是迫不得已,還是能快點解決那長江上的事情為要啊。”
沈庸看他說話中氣十足,顯然也是一個內功極為深厚之人,忍不住問道:“周兄久居江南,可知此人是誰?”周自橫輕笑一聲,說道:“他便是江湖中赫赫威名的‘地佑堂’掌門人曲足天。”沈庸“哦”了一聲,心想:“這少年,年紀輕輕就做了一派掌門,想來也是個厲害人物,只是不知道他說的長江上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忽聽曲足天又說道:“百年以來,水上之事,莫不都由你五湖幫幫主一人總領指揮,歷代幫主統領水上聯盟,抵外侮止內鬥,一直都是相安無事,那百里桃花塢成立不過二十年的光景,就膽敢挑釁你們聯盟的威風,這份窩囊氣,晚輩實在替莫幫主不值。”
沈庸心中一凜:“這百里桃花塢莫不就是當年陶浪、余浩然、卜子明三位叔叔打退他們十二大弟子的那個幫會,我可得聽仔細了,莫要牽連着三位叔叔才好。”當下凝神聽講。
關莫行聽了曲足天的大論,道:“那百里桃花塢與我們水上聯盟分屬水上之事,公子的地佑堂本是陸道一脈,就不勞公子掛心了。”
曲足天目色一轉,又接着道:“我們江湖中人,何分水上陸上,但凡身在江湖,無論做什麼事,都是有規矩的,既然百里桃花塢蠻橫無理,將大批官軍截殺在長江之上,還要爭奪你們水上聯盟的地盤,這就壞了規矩,既然壞了規矩,那就得按江湖規矩解決,你我既是刀頭舔血的人物,除了以強弱爭鬥以外,實無他途!”
關莫行嘆道:“如今天下紛亂,我本無意爭鬥,更何況那沙老大也是為老百姓,打通水上商路,所以才截殺官兵。”
曲足天看他毫無心氣,厲聲喝道:“打通商路?難道長江被你們五湖幫掌控就商路不通了嗎?三十四年前,家父還執掌地佑堂時,便與各位江湖前輩有言在先,官家之事,與我江湖武林毫無干係,他沙老大膽敢截殺官兵,還與你們水上聯盟爭地盤,這種不仁不義之事,我地佑堂又豈能容他?”
關莫行又長舒了一口氣:“我早就想把那水上保護費一事廢除,只是為了照顧弟兄們的福祉,這才吃吃未動,亂世之秋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又有幾個人能拿的出錢來?”
曲足天微微一笑,朗聲道:“那前朝隱太子的《山居圖》如今已落在了沙老大手裏,關幫主就絲毫不動心?”
聽到山居圖三個字,沈庸眼神一亮,心道:“那《山居圖》不是被潼關四俠拿走,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關莫行冷笑一聲,說道:“只可惜我關某人對那隱太子寶藏絲毫不感興趣。”說完一招手,他座下龍舟便要起航。
卻見曲足天長抽一拂,自三艘大船之後急射出十幾艘小船,分由幾個大漢在船尾搖槳,極速而來,片刻之間便將五湖幫的龍舟圍在中間。突地北面那艘小舟之上,站起一人,向關莫行抱了抱拳,道:“關幫主如果執意不去百里桃花塢理論此事,那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水上盟眾何止千萬,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我整個水上聯盟的大業。”沈庸見他臉色蠟黃,卻滿臉水銹,顯然也是常年出沒於水上的豪客。周自橫識得此人,低聲念道:“這太湖三寨的總舵主武飛揚怎麼今天也來了?”
關莫行冷冷的道:“武舵主你這話什麼意思?我關某人自從執掌水上聯盟以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大家着想?”武飛揚嘿嘿笑道:“你說的好聽,如今他沙老大都騎在我們水上聯盟的脖子上拉屎撒尿了,你卻連個屁都不敢放!”關莫行聽了武飛揚的一番話,也不惱怒,輕聲道:“我不去百里桃花塢理論,是不想在這多事之秋,節外生枝。”武飛揚道:“節外生枝?我看你就是一個膽小之輩,可惜了你五湖幫歷代幫主個個嫉惡如仇,沒想到傳到你這裏的百年基業,就要白白斷送了。”關莫行搖頭道:“當今天下戰亂紛爭,民不聊生,朝堂之上綱常崩壞,江湖之中人心離散,而我輩一生練功學武,到頭來又該如何?就是在這洞庭之上爾虞我詐嗎?難道不該濟人困厄,救黎民於水火嗎?我當然可以去找沙老大理論,終不免一場爭鬥罷了,可那樣又有什麼意思呢?依我看,只要他百里桃花塢能為民解憂,就算是把那整條長江上的地盤送與沙老大,又有何不可?”武飛揚大笑道:“關幫主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無非就是放不下盟主的位置罷了。”關莫行冷笑一聲,道:“我放不下這個盟主之位?”說著話,一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錦緞製成的小旗,上面綉着一條栩栩如生的藍色飛龍,哼道:“三十多年了,這個盟主大位我早就做夠了,誰要想做,便拿去吧。”眾人見關莫行竟然將聯盟令旗拿出,無不驚詫。
刷地一聲,武飛揚掠上龍舟,右手往關莫行手中令旗抓來。關莫行突地手腕一反,掙脫開武飛揚的一抓,隨後將令旗拋向半空,武飛揚凌空一躍,正好將令旗拿在手裏,大聲道:“既然你已不是我們的盟主,那今日你就休想活着離開洞庭湖!”
關莫行未曾想到,今日的洞庭集會,竟是要取他性命,當即冷笑道:“我關莫行要走,你們誰攔得住?”
但見青影一晃,西邊一艘小船之上,候然縱起一人,腳尖微點那小舟船首,立又借勢而起,左足又在龍舟的船壁之上自輕輕一點,右足虛空踢出,呼呼兩個起落,飄至龍舟之上,躬身施了一禮,笑道:“有先拋之磚,方能引玉,今日集會,易傳海自知技淺藝薄,是以先來獻醜,還望關幫主賜教。”
話聲未了,易傳海那修長的身形,便有如一隻衝天羽箭,一掠而起。但見他身軀凌空,仍挺得筆直,哪知剎那間,易傳海身子一歪,斜肩帶背,一掌劈下,掌風呼呼,勁勢威猛,沈庸不禁為關莫行捏了一把冷汗。哪知掌到中途,易傳海突地化直劈為拉切,一招“揚帆直上”竟被他巧妙的化作“鐵鎖橫江”,當頭往關莫行面門切來。關莫行卻絲毫沒有閃避之意,只等易傳海掌力揮來,方才身子向後微微一縮,易傳海那右手的鐵掌之力,正好被關莫行避開尺寸距離,易傳海一掌切空,先機已失,此刻只要關莫行隨意一招,便可將他擊倒,易傳海心下大駭,仰身一個回躍,刷地向後掠去一丈,心下卻已被嚇得不輕。
關莫行不出一招一式竟將易傳海制服,看的沈庸連連讚歎,心中卻擔心道:“這群人以多欺少,本就是卑鄙之舉,關幫主雖勇猛無比,但久戰之後,又怎能脫身啊?”
易傳海本欲復身再戰,卻聽曲足天叫道:“易兄弟,你不是他的對手,退下吧。”說完,易傳海便拱手退下。
關莫行心頭一凜:“這些人莫不都是被曲足天收買了?”思緒還繞,卻聽一聲長嘯,眾人放眼望去,只見湖水蕩漾之中,曲足天竟然踏水而來,湖面在他腳下,宛若平地一般,水只浸及小腿,而曲足天來到龍舟之側,突然身子一躍,腳尖恰好踩着一艘小船,舟上操槳之人,猛覺一股大力襲來,小船竟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出數丈,而曲足天卻已飄落至龍舟之上。
陶浪當年混跡在江河之上幾十年,沈庸曾聽他談起水上各家的武功,別說從未聽過憑空踏水而走的武功,就是達摩祖師的一葦渡江,怕也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世上豈能真有這般武功?但此刻湖面之上,何止百人之多,都親眼所見曲足天登萍渡水,人人皆被震懾,湖面之上立時啞然無聲。
關莫行心下一驚,卻聽曲足天笑道:“晚輩只是想討教關幫主幾招,不知關幫主可肯賜教?”曲足天知道關莫行的功夫可以算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了,但他自忖有家傳絕學五行真元訣,可以更勝關莫行一籌,所以才有恃無恐的踏上龍舟。
關莫行那張嚴肅的臉上,殺機隱現,忽的揚聲大笑道:“水上英豪,豈止千百,你曲公子一個陸道中人,也想做水上盟主嗎?”
曲足天咯咯笑道:“我們地佑堂依洞庭而建,爭個水上盟主也無不可吧?”
關莫行心中怦然,此時方知這一切都是曲足天策劃好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剷除,想到這裏,關莫行眼中精光陡盛,叫道:“要取我性命,恐怕沒那麼容易。”身軀忽的一擰,雙臂大開,身子朝前移了丈許,左右雙掌連揚,狂風驟起,龍舟四周,立時水柱連天,聲勢威猛至極。眼見水柱越飆越高,關莫行雙手一抬,那水柱竟同時往曲足天身上撲來。只見曲足天在水霧之中,倏地生出一股無形氣網,將關莫行激起的無數水柱,全都撐在那無形的氣網之外。片刻之後,便將水柱化為珠滴,紛紛震落,那水滴落在湖面上,好似冰雹一般,竟是錚錚有聲。
沈庸心下一怔:“這少年功力竟如此剛強。”他還在擔心,卻又見關莫行衝天而起,雙掌一分,頭下腳上地直撲曲足天而來。曲足天見狀,大袖一拂,身形竟如一隻蒼鷹,飄然飛躍,與凌空撲下的關莫行,正好一上一下地交錯而至,就在二人身軀相距剎那之間,關莫行突地一聲慘呼,斜飛數丈,噗地一聲,落入湖中,濺起滿天水花。
龍舟上的水手、大漢們一陣驚呼,相繼躍下湖中,去尋找關莫行。一時間,偌大的龍舟之上,只剩沈庸、周自橫、薛祺三人,一時無措的呆站在那裏。
又聽曲足天喝道:“來人啊,把他們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