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遠走他鄉的尼人(2)
一天晚上,李秀珠又來敲我的門,她依舊不請自來、不請自進。我其實也有點想法,否則不可能讓李秀珠進屋,無奈囊中羞澀,鍋都揭不開了,因此找女人的想法很快被扼殺了。這麼多天了,李秀珠總是問些有的沒的,我都敷衍了事地回答,大家也慢慢熟悉了。進屋后,李秀珠看了看我床頭的幾本書,問我是不是讀過大學。
“是啊,怎麼問這個問題?”我坐在床頭,隨手拿起一本書,剛好揀到殘缺的《茶經》。
“這段時間經常打攪你,不好意思。”李秀珠今天不施粉黛、純真質樸。
“談不上打攪,反正我也沒事幹。”我客氣地說,心裏卻覺得很寂寞,挺想找個人聊聊天。
“我準備離開北京了,想請你幫個忙。”李秀珠有點害羞,她猶豫了一下子,然後說,“你能給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嗎?”
“啊?你孩子?起名字?”我驚訝地連連發問。
李秀珠淡淡地笑了笑,她坦承自己是小姐,除了讀初中的弟弟,她從來沒接觸過讀書人,我是第一個,可能也是最後一個。李秀珠已經攢了幾萬塊,準備回家鄉找個男人嫁了,所以臨行前想找個讀過大學的人給孩子先起好名字,將來也許能行好運,也讀個大學。李秀珠斬釘截鐵地說,將來要是有了孩子,什麼都不讓他干,窮死累死也要供他上大學,堂堂正正地做人。
我沒敢說讀了大學不見得會有出息,譬如我,還不是窩在地下室里挨日子,要飯都輪不到我。李秀珠沒給我機會回答,她一股腦地傾訴,彷彿一肚子的話憋了很多年,今天不說不痛快。李秀珠說自己是個壞女孩,但會努力做個好母親,此時她臉上的神情居然透着聖潔的光芒。
在談話中,我得知李秀珠小時候讀書特聰明,但窮鄉僻壤的,都認為送女兒讀書沒用,所以早早輟學了。李秀珠回家種了幾天的地,挖地三尺,硬是刨不出吃飯的錢。於是,李秀珠遠走他鄉,到城裏打工。以前在飯店裏洗碗,一洗就是一天,腿都站不穩了。後來經朋友介紹,去做小姐,一開始她還不習慣,後來朋友勸她,說女人有什麼,不就是兩腿夾個寶嗎,不拿來賺錢,給誰留着?
李秀珠原本不願意,但笑貧不笑娼,家裏的父親等着錢看病,弟弟的學費還沒着落。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李秀珠心想什麼人什麼命,兩眼一閉,愛誰誰吧。賣身子的錢不幹凈,但錢又不咬人,攢夠錢再回去嫁人,開個小賣部,不再賣身子,只賣油鹽醬醋。
我聽后心裏不是滋味,現在不能把李秀珠當成小姐了,誰想過小姐的背後也有故事。若干年後,李秀珠成為人母,她的兒女不會想到母親曾有過這麼一段往事。李秀珠說著說著就掉眼淚了,她讓我別笑話她,再過幾天她就要收手離京,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了。我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裏,在中國一個親戚都沒有,還能去投靠誰,總不可能也去做“鴨”吧?
“你這幾天給我想兩個名字吧,一男一女,不用考慮姓氏,就想想後面的。要是我回去嫁人了,那群沒文化的人起的名字肯定難聽得要死。”李秀珠擦乾淚水,笑着說,“我明天請你吃飯吧,相識一場,就當是離別宴。”
“不用請客了,起個名字而已,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想想。”我保證道。
“你這麼有文化的人,又認識有錢人,怎麼會住在這裏呢?”李秀珠忽然問道,“該不是犯了什麼事,躲在這裏吧?”
我漲紅了臉,辯解道:“這倒不是,只不過……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你也能體會吧?”
李秀珠撲哧一笑,說道:“跟你鬧着玩呢,讀書人果然正正經經的,能犯什麼事啊,不過你要是真缺錢,我可以先給你墊上。”
我聽了馬上拒絕,就算是餓死,也不能用李秀珠的錢,倒不是嫌錢不幹凈,而是那錢是她離開火坑的資本,我拿了那些錢,肯定會遭天譴的。李秀珠倒很大方,她完全不擔心我拿錢就跑得無影無蹤,對讀書人的信任程度簡直不可思議。李秀珠看我不肯用錢,當場就佩服讀書人的骨氣,更肯定她沒看錯人。
我一想到當初還對李秀珠有想法,馬上覺得汗顏,自己真他媽不是人。可能是被李秀珠打動了,我也把自己的故事說了出來,就連怎麼回國的原因也說了,要知道這事我都沒跟趙帥提過。李秀珠聽得一驚一乍,並說她果然沒看走眼,面前的這個男人竟真的大有來歷。我尷尬地笑了笑,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些事情說出來只會顯得丟人,根本沒什麼值得炫耀的。
話末,我問李秀珠是哪裏人,她想也沒想,就說自己來自雲南的勐海縣,也就是舊稱的佛海。
我大吃一驚,勐海是祖父曾待過的地方,想不到今日竟能遇到勐海人。李秀珠只知我從馬來西亞回國的原因,但不知道祖父發跡的歷史,她還在侃侃而談,說自己是尼人。尼人是哈尼族的一個支系,古稱烏蠻、和蠻、窩泥等。根據哈尼族口口相傳,他們的先民原住於北方一條江邊的“努美阿瑪”平原,在秦漢之際遷入雲南。
關於這些事情,李秀珠是從村裏的教書先生那兒聽來的,所以等不及地想顯擺一番,嚇一嚇眼前的讀書人。聽到勐海這個地名,我哪裏還關心這些有的沒的,當下就忙問李秀珠,勐海是不是曾有一個英國人留下的宅子,且已經荒廢很多年了。
李秀珠愣了一下子,茫然地看着,然後想了想,說勐海的確有一座英國殖民者留下來的大宅子,不過那宅子很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