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說什麼?」他故意佯裝不知。

「說我愛你我要你我不能沒有你——」

「果然聽來舒心悅耳。」他笑。

莫怪話本子裏的主角,總難敵這幾字魔力,舉凡聽畢,便是一陣心花怒放,他懂,他現在完全懂。

開喜終於察覺自己上當,誤中奸計,吵着要他連本帶利還給她,要求甚是無理。

已脫說出的話語,如何能還?

即便真要還,他也不打算以言語來還。

那十二個字,他準備付諸行動,身體力行。

這整整一世。

魔境之主,不喜絕色,獨鍾高齡老嬤的傳言,不脛而走,傳遍全仙界。

聞者無不驚呼,上古魔族的審美觀,果真異於一般人吶……

【終章凡塵】

人間飛雪舞蒼茫,風寒料峭,一地冰綃綠意,積雪未融,春季猶遠。

零淞染白樹梢頭,如披掛銀裳,亦似滿從雪色藤花盛開。

今日,雪終於停了,隱蔽於濃雲後方的日光,難得探出頭來,灑落暖意。

城民活動頻繁,清掃口前及瓦上積雪,每人面上皆帶笑,相互熱絡招呼。

冷霧未散的遠端長街,兩道身影,緩緩步來。

行至一半,高頎的那道蹲下身來,替嬌小的那道,繫緊圍脖兒軟毛,又確認包裹她的大氅,不透半絲寒風,才甘願繼續牽着她走。

那是一幅好光景。

高頎身影,屬男子所有,他面若冠玉,姿顏俊美,此時眉目微斂,低低凝視,周遭萬物皆不入其眸,眼中僅存嬌小身影存在,視如珍寶。

嬌小身影,則是名精緻俏娃兒,模樣粉嫩可愛,一身衣裳皆是淺櫻色澤,仿若春花初綻。

兩任不時低喁交談,不時駐足賞景,說些什麼倒聽不真切,執手相牽之景,依然吸引路人目光。

那兩人,一是魔境之主憂歌,一是仙界喜神開喜,談的,自然不屬於凡間俗事。

「你還是好好勸一勸狩夜……叔,拜師是天大之事,太草率決定,會悔恨終身。」開喜半張小臉蛋,淹沒雪白雲羊毛間。

她一落在他掌間,被握得暖,捨不得抽回來,於是拿另一隻頗空閑的手,輕扯圍脖兒,不讓雲羊毛撓她鼻癢。

「狩夜叔不是我能勸得動。」

「好歹你像他兒子,兒子說老爹兩句,天經地義嘛,而且你想想,萬一他真認了破財當師父,我們倆的輩分,生生矮上一大截耶!」

狩夜喚破財「師尊」,憂歌又是狩夜侄兒,崽子的身分瞬間提高數倍。

她又得隨了憂歌輩分,被迫改口叫狩夜一聲「叔」,雖然很拗口,起碼有起色。

上回破財聽見她喊「狩夜叔」,一時歪腦好奇,問她:「喜姨,你叫他狩夜叔,日後他喊我師師尊,那我該喊你什麼?」

這問題,可大可小可深可淺,可認真可隨便,偏偏開喜將它看得又大又深又認真。

自降輩分這種神事,她怎麼想,怎麼划不來,特吃虧呀!

「尚未發生的事,操心何用?你怎麼老去扯圍脖兒?」憂歌再次停步,替她調整繫繩,仔細圍妥圍好圍滿。

「很癢嘛,而且我也不冷。」她又不是凡人,加上再一輪的十年光陰,仙元修復得差不多,冬冷夏熱全與她無關。

沒錯,開喜終於恢復原樣,重現久違的青春年華,她簡直得意猖狂,當幾年的老嫗,硬也要當幾年小嫩娃,均衡一下。

才會有這副八歲娃娃樣的喜神下凡來。

「臉都凍紅了,還說不冷。」他只信自己雙眼所見。

她心裏默默腹誹「怎不說是被你給悶紅的?」,卻乖乖任由他擺弄,替她整妥衣物保暖,比起圍脖兒,回歸原話題更緊要些。

「我覺得狩夜……叔,看起來根本拒絕不了破財,當然要擔心嘛。」

「我也覺得。」憂歌附和她。沒說的是,無論拜不拜師,那一老一小的好交情,亦不受影響。

「說不定嘴裏義正詞嚴說「打贏我,我拜你為師」,直到了那一天,直接放水,這種事……狩夜叔不是干不出來!」她甚至懷疑,狩夜真的會這麼干。

他重新牽牢她,向前邁步,準備在這古城中,尋個歇腳處。

離開仙界,兩人不急於返回魔境,反倒流連人間,已經停留了一年。

當年他孤身前來,半絲滋味也嘗不到,她為洗刷他對凡間誤解,特意舊地重遊,一項一項,陪着他,再歷一回。

他們攜手,走過許多地方。

以花聞名的金雁城、熱鬧繁華的富裕南城、清澈川水環繞的銅鴆城、一擲千金,讓他們半時辰賠光盤纏的豪賭鎮、遠至邊疆,寸草不生的沙漠小窮鎮……

現在踏上的老古城,他曾來過,她問他好玩嗎?他只答「無趣」,她又問他遇上啥新奇人事物,他思索許久才回「曾有人贈我一碗米漿粥」,她眼睛一亮問好喝嗎?他沉默良久,終於給出答案,卻僅是淡淡四字——不記得了。

於是她堅持,一定要再走一次。

憂歌短暫流離的思緒,重新回到開喜身上,聽她仍細碎嘀咕「狩夜叔這樣實在是不行呀,他低低一笑

:「何不倒過來想,破財喊你喜姨,他收的徒兒,當不是也矮你一大截?輩分最長的狩夜叔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什麼?」

她腳步頓了頓,豁然輕快雀躍:「對耶!他師尊是我後輩,算一算他得喊我姨婆耶!」

憂歌暗付:狩夜叔不可能喊你姨婆,別傻了,能兩兩相抵就很不錯了。

而面上仍掛笑意,不妨礙她勾勤美好遠景。

行經河中小橋,憂歌止步。

不變的眼熟是致,教他略察四周,果真在街邊看見米粥攤,只是顧攤之人,已非老婆婆,而是名清麗少女。

距離他首次到此,再至初獲開喜平安消息、痴痴在魔境望她歸來、終是忍無可忍,主動請求赴會觀星宴,最後尋得她,伴她在仙界十年休養,粗略算算,已有十六年光陰。

十六年,之於神魔,不過須臾於凡人,卻可能是生老病死的聚散交關。

「來。」他領着開喜,走向米粥攤。

由於天寒,攤幾張矮木凳無人坐,偶有三三兩兩鄰人來買粥,多是拿來自家碗公盛粥,取了便走,沒想在積雪街上開動。

「兩碗米漿粥。」他向攤前少婦盼咐完,便解下自身長裘,將其摺疊方整,體溫煨暖的長裘內側朝上,墊於小矮凳,才讓開喜坐下,木凳雖不見積雪,畢竟擺放街道許久,凳面凍得像冰塊。

他逕自忙了一小陣,未察攤前少婦乍見他時,露出的眼神,久久無法眨眼。

米漿粥本就是一大鍋熬煮好,毋須多等待,少婦回過神,忙舀了兩碗送上來。

「慢點吃,燙。」他不忘叮囑。

「這粥熬得好工夫,幾乎看不見米粒。」開喜嘗一口,像是極稠的湯,熱乎乎的,不用咀嚼,順暢地咕嚕嚕咽下,未摻任何調料,單純是米的甜香。

也不知是餓還是冷,來上這麼一碗,胃裏熱暖暖的,頗是痛快。

「好喝耶!這麼特別的滋味,你怎會忘了呀?一定是沒用心品嘗!」她一邊忙着消滅碗中粥物,一邊也催促他吃。

他舀動粥湯,緩慢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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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神與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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