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亡國少年
?失去祖國的人，猶如失去花園的布谷鳥。
——烏孜別克族諺語
阿里正在茶葉店裏收拾物品，突然聽到外面一片廝殺和哭喊的聲音。他奪門而出，只見一群男女老少驚恐地向前跑去，鞋子、帽子和葡萄乾撒了一地。
阿里知道情況不好，急忙轉身回到店裏，拿上鎖子鎖上店門，也加入到逃亡的人流之中。
阿里跟隨着逃難的人群跑到了撒馬爾罕城的東門契丹門（即中國門），看到那裏已經聚居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人。
老百姓們緊緊地擠在一起，縮着脖子，大氣不出，眼睛裏透露出恐慌，如同牲畜屠宰場裏等待任人宰殺的羊群。
阿里這時候開始擔心家人的安危，想在人群里尋找爸爸、媽媽和姐姐們的身影。但是，他在擁擠的人海里身單力薄，根本挪動不了腳步。
一群騎着大馬的蒙古軍人將老百姓團團圍住，兇狠地用長刀指向手無寸鐵的百姓，像趕羊群一樣把人們向城外驅趕，一直趕到了澤拉夫尚河畔。
蒙古軍人跳下戰馬，從人群中尋找花剌子模的軍人，然後把他們一個個推搡到河邊，揮手一舉閃着寒光的戰刀，一顆顆花剌子模軍人的腦袋便與身體分離開來，然後滾落到草地上。失去腦袋的軍人身體“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砍斷的脖子處噴出一股股殷紅的鮮血。
站在前面的老百姓們嚇得趕緊閉住了雙眼，開始低聲禱告。
一些婦女和孩子開始驚恐地哭喊起來。
阿里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血腥的場面，嚇得渾身顫抖，嘴唇發麻。他躲在人群裏面，又開始挂念自己的親人：不知道他們現在正在哪裏？他們的身體還安好嗎？
蒙古軍人不停地屠殺他們認定是花剌子模軍人的人，直到他們的手腕酸疼難忍才停了下來。他們在河邊洗去沾染在手上的鮮血，然後坐在幾張臨時當做餐桌的地毯上，開始享用花剌子模的手抓羊肉、抓飯、石榴、葡萄和奶茶。
吃飽肚子以後，蒙古軍人繼續屠殺花剌子模的軍人。
他們殺完了軍人，又開始挑選看着不順眼的平民百姓屠殺。
草地上的屍體堆成了小山。清澈的澤拉夫尚河水也被花剌子模的人的鮮血染成了紅色。
太陽一步步西斜，最後落了下去。天色開始漸漸轉暗。蒙古軍人這才停止了殺人，但是，他們因為害怕老百姓回家以後會拿上刀劍報復，便決定不允許他們離開這裏。
老百姓們驚魂未安，只好席地而坐，從口袋裏摸索出一點食物，互相分發填充饑腸，心中也得到了一絲的安寧。
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拿出一塊饢餅，掰下了一半分給阿里。
阿里向老奶奶道謝，然後接過饢餅大口地吃了起來。
老奶奶小聲地提醒道：“慢點吃，嚼碎了再咽下去，不要噎住了。”
阿里害羞地點了點頭。
他吃完饢餅以後，安排老奶奶背靠着一棵白楊樹桿上休息。他脫下身上的袷袢蓋在老奶奶的身上。
老奶奶伸出青筋暴突的手，將阿里牽到自己身邊坐下，兩個人共同蓋上阿里的袷袢。
阿里的心中非常紛擾，一時還睡不着。他抬起由白皙變成慘白色的臉龐，仰望着天空上銀白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他恨不得此時長出一對像雄鷹那樣的翅膀，飛離地獄一般的這裏，飛到平安祥和的月亮上去。
阿里在渴望之中恍恍惚惚地進入了夢境：他夢見偉大勇猛的摩訶末國王帶着哥哥和花剌子模的軍隊浩浩蕩蕩地殺了回來，將侵略者蒙古大軍趕出了撒馬爾罕城，趕回了他們的老家蒙古草原……
突然，一陣吆喝聲喚醒了阿里。
阿里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大亮了。他順手拿起身邊一塊橢圓形的鵝卵石放進口袋裏，作為防身用的武器，然後一骨碌地爬了起來，踮起腳尖向前面望去。
一個年輕的蒙古軍官和一個花剌子模人正站在高處講話呢。
蒙古軍官看上去年齡並不大，最多只有20來歲，穿着一身牛皮製作的鎧甲，腰上掛着的刀鞘上鑲滿了寶石。他挺直了身板，向著擁擠在一起的撒馬爾罕市民高聲地宣佈着什麼。
阿里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因為他說的是阿里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蒙古語。
那個花剌子模人大聲地向市民們翻譯道：“至高無上的大蒙古國皇帝王成吉思汗接受了契丹謀士耶律楚材的建議，心底慈善地寬恕了我們撒馬爾罕的所有撒爾塔人。現在這位尊敬的巴德爾大人宣佈，有一技之長的工匠出來站到左邊，沒有手工技藝、但是年齡在15歲到40歲之間的身體健康的男人站在右邊。剩下的人每家派一個人回去拿錢幣作為贖金。交夠贖金的人就可以放心地回家了。”
劫後餘生的花剌子模人聽到這個意外的喜訊，頓時打破了長久的沉默和拘謹，激動地互相擁抱在一起，慶幸自己獲得了解放。
阿里興奮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老奶奶。
老奶奶絕望的眼睛裏流出了一串眼淚，連聲說道：“我的小貓咪妮妮還在家裏等我呢。我和它已經分離了一天一夜。我得趕緊回去給它餵食呢。”
阿里的心裏清楚，根據蒙古人公佈的規定，他即將要和老奶奶分開了，於是抓緊時間把老奶奶託付給了就近的一對老人，請他們和老奶奶一起做伴回家。
工匠們陸續在左邊站成了一個長隊，隨後被編入了大蒙古國的工匠軍，妻離子散，背井離鄉，被遣送到遙遠的東方供大蒙古國的皇家和貴族使用。
沒有手工技藝的15歲到40歲的身體健康的男人也在右邊站成了一個長隊。阿里也被一個長相兇惡的蒙古士兵粗暴地推進了隊伍。
一個蒙古軍官吆喝着，帶領他們走向不遠處的蒙古營帳。在那裏，他把這些健壯的花剌子模男子編入了大蒙古國的副軍——探馬赤軍。
其餘的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在嫁人交完贖金以後，慌慌張張地逃離了澤拉夫尚河灘，前往蒙古軍人指定的一個城市角落，集中在那裏居住，接受蒙古軍人的監視。
阿里後來才知道，蒙古軍人從撒馬爾罕的平民中挑選了3萬名工匠，由成吉思汗賞賜給了兒子和親屬，另外還抓了3萬名壯丁編成探馬赤軍。
探馬赤軍是蒙古人的一大發明。他們專門把俘虜編成的臨時軍隊，跟隨蒙古軍隊四處作戰，在衝鋒的時候命令他們沖在最前面，替蒙古軍人充當炮灰和擋刀遮箭的人肉牆。
成吉思汗獲悉花剌子模的國王阿拉丁?摩訶末逃跑的情報以後，為了一了心頭的憤恨，徹底根除花剌子模帝國的威脅，立即下令耶律阿海留守撒馬爾罕城，哲別和速不台連夜率領3萬騎兵分別向兩個方向追擊阿拉丁?摩訶末，朮赤、察合台和窩闊台率領軍隊進攻花剌子模的舊都烏爾根奇。
阿里和一群被俘的花剌子模青年每天在蒙古軍官的指揮下進行軍事訓練，學習列隊、騎馬、射箭和舞劍。阿裏頭腦聰明，專心好學，而且一學即會。
一天，他正專心致志地在草地上練習射箭。
那個名叫巴德爾的蒙古年輕軍官悄悄地走到阿里的身後，看了一會兒他的射箭練習，便走上前通過翻譯問道：“喂，花剌子模人，你叫什麼名字？”
“阿里。”阿里低下了頭回答道。
“多大了？”
“16歲。”
“以前是什麼職業？”
“商人。”
“原來是標準的撒爾塔人。除了經商還有什麼特長嗎？”
“做飯。”
“會做抓飯嗎？”
“會。”
“好啊。我們偉大的成吉思汗就喜歡吃你們撒爾塔人做的抓飯。你願意跟着我幹嗎？”
“……”
花剌子模翻譯告訴阿里道：“巴德爾大人是成吉思汗的侍衛長。你可千萬不能拒絕他。否則，他會像宰羊一樣割斷你的脖子。”
阿里慢慢地抬起頭來，看到眼前的這個蒙古軍官不但不像別的蒙古軍人那樣矮壯、粗野，身上反而透露出少有的精明和高貴，便遲疑地點了點頭。
巴德爾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好。跟我走吧。”
阿里放下了手中的弓箭，跟着巴德爾和翻譯走了。
從此以後，阿里作為花剌子模帝國的遺民，跟隨着成吉思汗的侍衛隊行軍在昔日帝國遼闊的大地上，日復一日地為大蒙古國的締造者成吉思汗做飯煮茶。
蒙古人一開始並不信任阿里。每當他做好了飯菜以後，蒙古人總是先讓他吃第一口，看到沒有問題以後才會端給成吉思汗享用。
阿里心想，等到蒙古人打完仗返回自己國家的時候，他就可以脫離他們，回到自己的家裏，回到父母的身旁，重新恢復往日的幸福生活。
阿里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從加入大蒙古國的探馬赤軍那一天起，已經開啟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料到的、也根本無法預測的、行蹤飄忽不定的、最終流落異國他鄉的奇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