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鶯鶯的冬天(1)
?沈青青看見黃鶯鶯那煞白的臉,還道她被自己接鏢的手法震懾到了,於是擺出一副得意的表情:“我這接鏢的手法,怎麼樣呀?”
她全不知道黃鶯鶯這震驚的表情只是因為那鏢是有毒的。
黃鶯鶯顫聲道:“你……為什麼對那女子那樣輕薄?”
沈青青呆了一下,又低頭想了想,道:“我是有點過分。”
黃鶯鶯道:“不是有點,是非常有。你仗着自己有幾個臭錢,就欺凌女孩子,實在是大大的惡棍。我……我看錯了你!”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臉又紅了,緊閉着嘴不再說下去。
沈青青還是不明白:“你看錯了我什麼?”
夥計在一邊看不下去了。他對黃鶯鶯說:“姑娘,沈姑娘……沈少俠方才對那女子說的話,你大概沒有聽懂。那琵琶女的父親以前是在這裏唱的,得了重病,沒錢醫治,這才讓她女兒來的。他女兒學藝不精,在這裏唱了一天,沒少受人欺凌。我們都不知道其中緣由,還是沈少俠聰明機敏,猜了出來,還把身上的銀子都給了她。”
那夥計說一句,沈青青點一下頭,聽到那夥計誇她“聰明機敏”,她更是得意不住,連連點頭。
黃鶯鶯看看那夥計,又看看沈青青,還有些不肯相信,道:“不會在騙我吧。剛才還和那女子拉拉扯扯……她都快哭出來了。”
沈青青道:“我要給她,她不肯受,怕我有求於她,還是我賭咒發誓,強塞給她的。”
黃鶯鶯道:“那你為什麼要輕薄她,要她坐在你腿上?”
沈青青道:“這……唉,這點是有點過分。我是想試試她。如果她是個為了錢什麼都可以丟的女人,我也不必要幫她了。”
黃鶯鶯道:“你還捧着她的臉!”
沈青青道:“我是要她看我的眼睛,告訴她我沒有說謊啊。”
黃鶯鶯低頭不響。原來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她恨起自己的魯莽來。
沈青青這時突然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我知道了!”沈青青說,“你見我和她那樣親密,吃醋了么?……你看上我了?我沈少俠……”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說不出來了。
因為黃鶯鶯突然踮起腳,向她的臉頰上親了過來。
沈青青能清楚地感到這個苗疆女子小小的鼻子裏溫熱的氣息。好像江南三月里的風一樣。好像沒有感覺,卻又特別的溫柔。沈青青這輩子,還沒有被人親過這麼長時間。即便是臉。
雖然是個家雀兒,嘴唇還真是柔軟。沈青青剛這麼想着,心猛地跳快了一下。
“你在做什麼啊。”沈青青有點心虛。
黃鶯鶯這才放開了她,並沒回答,而是往地板上啐了一口。
沈青青這才注意到,黃鶯鶯吐出來的那一口裏居然有血絲。
方才她“親”的地方,正是沈青青臉上的傷痕。
沈青青咋舌道:“苗疆的人居然吃人血。”
黃鶯鶯瞪了她一眼:“不識好歹。剛才那鏢,是毒鏢。”
沈青青道:“那又怎樣?”
黃鶯鶯道:“你是傻的么?毒鏢毒鏢,當然是有毒的。我正幫你把毒吸出來。你剛才還炫耀什麼手法,若發鏢的人是別人,扔下你不管,只消半天的功夫,你就死了!接住兩枚,中了一枚,算什麼英雄?”
沈青青聽清了她的話,這才有點后怕。不過還是回擊道:“若是別人,也不會對我發鏢。要知道沈少俠可是正義的夥伴。只有不分黑白的黃毛丫頭,才會對她下這樣的狠手。”
黃鶯鶯有些生氣,心想:你有什麼來頭,我怎麼知道?居然這樣取笑我。不就是因為我聽不懂你們的鳥語么。改天你到我們苗疆來,我們都說苗語,氣也要氣死你。
不過她嘴上並沒有這麼說。看着這人中了毒鏢,她也有點心疼。當務之急,是把解藥敷上。
於是她低頭往懷裏找起解藥來。
沈青青也饒有興味的看着她。
“看什麼看?”黃鶯鶯道。
“你不說話的樣子比說話的時候好看。”沈青青笑道。那笑臉全然不像一個中毒的人該有的態度。這種時候,難道不是該匍匐在地上,磕頭懇求女王大人恩賜解藥么?黃鶯鶯越想越氣,越氣那臉就越紅。
不過她只是瞪了沈青青一眼,繼續低頭找身上的解藥。
“奇怪,我的荷包呢?”黃鶯鶯疑道。
沈青青打了個呵欠:“你說荷包?早先在山塘街上就被人偷了。”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黃鶯鶯大為氣惱。
沈青青卻笑得更開心了:“我就是想看你現在的表情。”
“喂!解藥就在裏面啊!你這種人啊,死了也是活該!”
話剛出口,黃鶯鶯的心又軟了下來。這個人啊,還真是讓她恨不起來……
黃鶯鶯道:“這是苗疆的蛇毒,這裏沒人能解。我帶你去找我爹爹。”
“他老人家在哪裏?”
“他一早就走了,不要我跟去,也沒告訴我。不過聽說好像是向什麼‘老君觀’去了。”
聽見“老君觀”三字,沈青青猛地一驚。
“老君觀?你沒有聽錯?”
黃鶯鶯說真的是老君觀。她奇怪沈青青何以這樣激動。
沈青青想起早上那三個人送她出門的模樣,以及程姑姑所說的“天黑以前不要回來”,頓時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老君觀……就是我家啊。”
她這話是說給黃鶯鶯,也是說給她自己。
黃鶯鶯聽了,也是大吃一驚。
她記得父親出門的時候,同行的苗疆高手全都去了,連姐姐都穿了男裝去了,卻不准她跟去,她還有點生氣。沒想到他們居然是殺向“沈少俠”的家裏。難道他們有什麼讎隙?若是這樣,父親是斷然不會救她了……想到這裏,黃鶯鶯就有點害怕。
“不要怕。”沈青青道。
沒想到這個中了毒鏢的人,倒反過來寬慰起黃鶯鶯來。
“你這個人……”黃鶯鶯說了這半句,就低着頭說不下去了。沈青青拉着她的手,她也沒有拒絕,就這樣被她拉着。
這個時候,方才一直沒怎麼作聲的夥計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了兩聲,和和氣氣地說道:
“你們江湖恩怨,我們小本生意,摻和不起,這個,飯錢還請先付一下,本店概不賒……”
那個“欠”字還未出口,沈青青就大叫一聲:“快跑!”
沈青青的銀子全數給了賣唱的,黃鶯鶯的荷包又被人偷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還沒等夥計回過神來,二人已經手拉着手往窗口輕身一踏,飛出了酒樓。
不消多時,二人便來到了老君觀的門口。
破落的院子大門敞開着,像一張驚愕的嘴。裏面卻是靜悄悄的,什麼動靜都沒有。
沒有動靜,就表示裏面的人們生死不明。
黃鶯鶯心裏又是一團亂麻。
她忍不住要抱怨起來:這蘇州城那麼大,風光那麼美,“沈少俠”一家住在哪裏不好,為什麼偏要住在這老君觀里?“沈少俠”的功夫不弱,性格又強,只怕他的家人也是這般。萬一和父親他們爭鬥起來,只怕難免有死傷。
越是這麼想,她的兩隻腳就越不想往裏走了。
沈青青忽然道:“你先在這裏等着,我去找件趁手的物事來。”沈青青這次出門沒有帶上劍。
黃鶯鶯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想明白她說的話,沈青青已經扔下她一個人在門口,不知走到那條巷子裏去了。
“哎,你等等!”
沈青青沒回答。
明明都是這種時候了,還找什麼兵刃?黃鶯鶯想:別人中了毒,都是縮作一團再不敢輕舉妄動,可是這人卻好像打算大幹一場似的。難道這人,就不怕毒入心脈,不治死掉么?
真是傻子。不過他是真傻么?黃鶯鶯以前聽父親說過,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傻子,就是大奸人。
這不是空口白話。父親講過一件舊事。差不多二十年前,也許不到二十年前,苗疆就來過這麼一個大奸人。
那也是個中土的男子,做了很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幫苗疆立了好幾件蓋世功勞,最後卻身中數種奇毒。苗疆的女人們都以為他是個大英雄,一次次爭獻解毒之法,他卻拒絕了她們的好意,一次又一次將自己推入險境。
誰知這些都只是他騙人的手段。
後來,人人都說那奸人也是懂得蠱術的。苗疆是蠱術的故鄉,那男子卻會一種苗人不懂的蠱,不僅蠱惑走了大家的信任,更可怕的是他還蠱惑走了當時教中座次最高的五仙使。
那五仙使毒功無人能及,醫術更是舉世無匹,又是苗疆第一的美人。本來只要她守身如玉便可繼任教主之位,卻因為中了那男子的奇怪蠱術而前功盡棄。差不多一年之後,就傳來那五仙使自廢武功,殞命在他的手上的消息。
“她真愚蠢。”當初黃鶯鶯聽她爹講了這故事後,下了這樣的結論。
自廢武功,實在是愚蠢。女人如果沒有本事,豈不是任男人宰割?
沒想到她爹聽她這麼說,居然大為生氣。她爹說:“五仙使沒有錯。都是那奸人的可恨蠱術!”
說起來,那個奸人叫什麼名字來着?黃鶯鶯有點想不起來了。
她又想起了沈少俠。沈少俠長得那樣聰明,絕對不是傻子。
——那麼他一定是大奸人。
莫非,他誘騙自己到自己的家門口,是為了方便抓起來做人質,好讓他們和五仙教談條件,自己借口找什麼兵刃,先跑掉了?
想到這裏,黃鶯鶯忽然有點害怕。
為什麼自己會怕?若沈少俠是奸人,只要毒殺了他,不就可以了么?他已經中毒了,只要不給他解藥,他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黃鶯鶯不想這麼做。
她心裏有一個聲音在響:你已經錯了一次,不要再錯第二次!
難道沈少俠也懂那種中土的蠱術嗎?
黃鶯鶯胡思亂想着,不覺中就忘了自己的處境。
而就在這時,黃鶯鶯的身後有人慢慢靠近了她。
她覺察的時候,身後之人已經離她很近很近了。
——什麼人?
還沒來得及回頭,她就聞見了一股迷香,昏沉沉睡了過去。
沈青青回來了。
她懷裏抱了很多傢伙。
從煙花鋪倉庫里過年時賣不盡的爆竹,到雜貨鋪櫃枱里擺了一年的蚊香。
還有雄黃,砒霜,艾絨,蒲扇……
——沒有一樣稱得上是“兵刃”。
這樣的太平年歲,她上哪裏找兵刃呢?能買到西瓜刀就不錯了。可是打鐵鋪里已聽說她有些本事,怕惹麻煩,不肯給她開了刃的東西。結果她只好另闢蹊徑,到別家買了一些驅蚊蟲,葯老鼠,乃至擋災避邪的東西。雜貨鋪的人奇怪老君觀怎麼這麼早就買起了消夏的東西,尤其是這些放了一年,半數發霉受潮的玩意兒,心裏就有點過意不去,定要送她半幅蚊帳布。沈青青不便說明原由,只好也一併笑納,當了包裹用。
如果沈青青帶來的這些東西被黃鶯鶯看見,肯定免不了一番嘲笑:你真以為這東西會對我教的寶貝有用?
但是黃鶯鶯沒有嘲笑她——因為她已經不在那裏。
沈青青想:她是見到了家人,先進去了嗎?
她正要進去找她,忽然注意到站過的地上有一個圓圓的東西。她仔細看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這不正是早先在山塘街上拿回來的大阿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