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解鈴還須繫鈴人(1)
?這次三娘子拉鈴集合,有兩個人來得遲了。三娘子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久之後這兩人便不見了,直到晚飯也沒出現。
晚飯過後,有幾個人去翻簿冊,提前看自己明日的工作安排。沈青青想,明天就要逃走,更不能露出馬腳,於是也妝模作樣翻簿冊去。剛一打開,就看見那兩個人的名字被醒目的硃筆抹殺了,正心驚,簿冊上卻陡然一暗。抬頭一看,竟是三娘子擋在燈前。因是逆光,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雙陰森森發光的眼睛,盯着沈青青。
“有疑問么?”
三娘子的聲音有點沙啞。
沈青青趕緊把頭搖成個撥浪鼓。
“那就好。聽人說這兩天總見到你在後院男雜役那邊轉悠。”
沈青青心裏咯噔一聲——分明自己已十分小心,卻還是被三娘子發現了。
沈青青低頭說:“我聽樓主和人說,後院有個姓蕭的,就想會不會是空心島的少主……”
沈青青是這樣打算的:在三娘子面前,撒謊無益,說句實話,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果然,三娘子只是冷笑一聲,道:“那是該你知道的事么?不可再有下次。”
沈青青連忙道歉認錯,心裏卻暗暗鬆了一口氣。
三娘子忽然又道:“剛才樓主吩咐說要見你。跟我走。”
原來三娘子並不是特意來抓她的,而是樓主有請。
沈青青並不太怕樓主,只是,為何她要自己過去?
此時剛剛入夜,負心樓的大門已經關張,茶客卻有一半還沒離開。留下的那些,除卻幾個抹骨牌消磨時光的,也都安靜了。這個時候,雖說離約定的寅時三刻還早,卻也到了尋常人準備入睡的時候,在這個時候,歡夜來突然召見自己……
莫非……
沈青青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若真是她胡思亂想的那樣,那就真的糟天下之大糕了。
只是負心樓主的令,三娘子的話,沒得商量。沈青青無可奈何,只能跟上。
走到二樓的樓梯口,三娘子還要再往樓梯上行。沈青青覺得有些奇怪。她雖不是過目不忘的記性,卻也發覺了這次的路線和前天那個叫月奴的丫鬟領着她走的完全不同。
於是她停住了腳步,指了指二樓的走廊:
“我記得是從這邊過去吧?”
她剛說完,三娘子冰冷的視線就瞥了過來。
沈青青再不敢造次,只得跟着三娘子繼續上樓。終於走到一扇似曾相識的的大門前,三娘子斜了一眼,示意沈青青進去。沈青青剛踏進那扇門,就聽見身後傳來三娘子的一聲冷笑。
——三娘子並沒跟她進來。
沈青青她當時本能的就想往外退卻,但已來不及了。
“你來遲了。”
這是歡夜來見到沈青青的第一句話。
歡夜來和上次一樣美艷不可方物,一樣慵懶地側卧在大床上。只不過這一次床帳敞開着,像一朵奇異的蘭花開了,滿室生香。
沈青青環視一眼屋子,道:“是他們來得太早。”
這間屋子看上去和上次那間陳設完全相同,在床前六尺遠的地方,比上次多了三個人。
可巧,這三個人她都見過。
第一個是昨天在樓下和人爭執的女人,也就是藍棉布衣上印着幾朵花的那個,聽人家都叫她孟女俠。此時正東張西望,似乎有些不耐煩。
第二個是劉二先生,就是在樓下逢人就說負心樓主要私吞蕭家機關的那位中年老兄,現在卻極安靜,不知在做什麼打算。
至於第三個,並沒像前兩個人那樣站着,而是躺在擔架上。明明已經是春天了,卻還穿着極厚的棉衣,上面還沾着血跡。他是剛剛黃昏時候才被抬到負心樓門口的廢人,送他來的人扔他下來便走了。此人手足筋脈俱斷,牙齒零落,一直吐血,周圍人避之不及,更不可能和他搭話,所以至今沈青青還不知道姓名。看他的樣子,簡直讓人擔心他會不會等不到下樓就死在這裏。
沈青青看着這三個人,心中有一件事不明白:方才她上樓時,這三個人明明還在樓下,而自己上樓時也沒見着其他人,可是現在他們卻比自己先到了這裏。他們是何時沿着哪條路走上來?
歡夜來對沈青青說:“過來。”
沈青青往前走了兩步。
歡夜來又指了一指床邊,說:“坐下吧。”
沈青青回頭看看那三個人,不論哪個都比自己年長些,忍不住說:“這樣合適嗎?”
歡夜來說:“你比他們武功高,理應你坐。”
此言一出,孟女俠和劉二先生都先是一驚,緊接着一同不懷好意地瞪着沈青青。只有那個廢人還躺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好像沒聽見他們說話。
沈青青權當歡夜來在說笑,大大方方坐下了。歡夜來微微一笑,似乎很滿意。
劉二先生似笑非笑道:“江湖盛傳負心樓主不懂武功,卻能保得負心樓平安。若非今日親見,我也險些被這話騙過。”
歡夜來道:“我確是不懂武功。”
劉二先生道:“不懂武功,怎能看出別人武功深淺?”
歡夜來道:“劉二先生是中原人,怎麼連中原俗諺‘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的道理都不懂。若是不信,可以來試。”說著,就把一隻手從床帳里伸了出來,讓劉二先生來握。
孟女俠面色微變,兩眼盯着劉二先生,手已按在刀柄上了。
劉二先生見了,笑道:“孟女俠,你不要緊張。老夫這隻污穢爪子,怎麼敢玷污了樓主的玉手。就算摸一下,也不會耽誤你的大事——說笑說笑,望樓主莫要當真。”
孟女俠見劉二先生已無冒犯樓主之意,神色也跟着緩和下來。
歡夜來收了手,扶扶髮髻,懶懶道:“人既然來齊了,就快說你們的問題。我累了。”
沈青青心想,我的問題就是要去找姓蕭的退婚,可是這件事我根本沒打算請教你,更何況姓蕭的已經被我找到了,而且馬上就要離開此地。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就當做看熱鬧好了。
劉二先生和孟女俠互相看了一眼,默不作聲。地上的廢人繼續咳嗽。過了半晌,劉二先生和沈青青說:“你先吧。”
沈青青故意笑道:“前輩先請。”
沈青青看出來了:這兩人各懷心思,不願告人,都想放在後面說,又見對方都不肯動,就只好來打沈青青的主意。沈青青卻偏要聽聽他們的秘密。
劉二先生盯了沈青青一眼,似想說點什麼,又給憋了回去。
歡夜來高聲說:“來人,把圍棋拿來。我要和青青玩一會兒。”
時間慢慢過去。
一個丫鬟進來,把茶壺裏的冷茶倒掉,又換了新的。已經換了第三次了。
孟女俠和劉二先生依舊站在地上,若不是兩人俱是習武之人,此時只怕已經站得腳軟。那個廢人依然可憐巴巴地躺着,也不咳了,不知是死是活。
歡夜來倚着熏籠和沈青青在床帳裏面下棋,歡夜來的黑子已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她卻似乎一點都不着急。還笑着說:“中原的圍棋有點難。”
沈青青反而有點急了。
她急的不是棋,而是今晚出逃的計劃。
看劉二先生和孟女俠互相提防的樣子,捱到天亮也不是難事。若真如此,便壞了和後院姓蕭的小子約下的大事。她迫切想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時辰,可是屋子四面窗戶關得死死的,根本看不見外面的天色,又不能問旁人,一問就要露餡。
難道自己打算逃走的事,也在歡夜來的算計之中?
真是虛實莫測的女人啊。
不過沈青青也不弱。她又有了另外的脫身之法。
把白子往棋盤上一落,沈青青開口道:“樓主,不如你……”
“哎?”
歡夜來的眼睛亮亮的,緊緊盯着沈青青剛才落子的位置,根本沒有聽她說話的意思。
沈青青無法,也低頭往棋盤上看去,這才驚訝地發現自己那一子竟然落錯了地方,一大片的黑子頓時活了——都是她剛才心不在焉的錯。
歡夜來笑道:“你喜歡我,才故意讓我,我知道。你可不準悔棋。”
沈青青後悔不迭。
歡夜來道:“對了,你剛才想說什麼?”
沈青青頓了頓,道:“我看他們兩個磨磨蹭蹭的,不如你先把我的忙給幫了吧。”
剛才的一着爛棋,讓沈青青變得有些心緒不寧了。她這麼說著,也不知自己現在的樣子在歡夜來的眼中是否毫無破綻。
歡夜來道:“好啊,你先說。”
孟女俠和劉二先生本來都是一臉憋悶,聽了沈青青和歡夜來的對話,立刻抖擻了精神,睜大了眼睛,想看這個年紀輕輕的女雜役究竟想玩什麼花招。
沈青青眨眨眼,說:“幫我把茶錢免了。”
沈青青想,歡夜來叫他們這些人來,就是為了解決問題,問題一解決就可以離開了。而眼下最好解決的無非就是自己的茶錢問題,樓是歡夜來開的,解決起來自然不費工夫。
劉二先生和孟女俠頓時興趣索然。
歡夜來笑了笑:“免是可以免……”
沈青青連忙站起來,道:“那我先告辭一步了。”
說完就要走。
“可是我沒說現在就免。”
糟了,忘記她還有這一手。沈青青想。
“而且,”歡夜來忽然換了一種魅惑的語氣,“你,真的打算從此離開我嗎?有些人,若是離了這裏,就再難相見了。”
說完,她伸出手來,輕輕撫了撫沈青青的臉頰,滑到了脖頸,又要往更下面的地方滑去,似乎帶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蘊。
孟女俠臉上僵硬了。
劉二先生笑着說:“孟女俠,你覺得驚世駭俗,像老夫這樣的男人卻覺得好看得很呢。”
好看得很?沈青青只覺得周身寒冷。她心知歡夜來此言這不是*,而是話裏有話——歡夜來說“離了這裏就再難相見”,不是她自己,而是後院那個姓蕭的。她已經知道自己和姓蕭的見過面了,還料到她不會扔下姓蕭的不管獨自離開。
莫非她已經知道了自己從蘇州來揚州的目的?沈青青她從來沒有和旁人說過。除了蕭家和老君觀的人,還有更多的人早就知道這件婚事,這嚴重打擊了沈青青的自尊。因為直到幾天前,她作為當事人之一還被蒙在鼓裏。
但是沈青青還是決定振作。
她眨眨眼和歡夜來說:“沒事,不就是等嗎,我不怕等——我們再下一盤棋?”
歡夜來笑着說:“不用了,時間不早了。”她轉頭看了看帷帳外,道:“你們幾個,若再說不出你們各自的麻煩,就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