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風光在峨眉
?天下風光在峨眉
三月,江南,姑蘇。
“二位師弟,此行不比往日,定要拿出十分的氣勢,萬不可憨頭憨腦,墮了咱‘峨嵋三劍’的威名。”
說這話的男子,是一位峨冠大袖,腰間佩劍的道人。他在舟上臨風而立,眼望前方。那船舟正穿行在姑蘇城的小橋流水之中。
舟中還另坐着一中一小兩名道人,便是這男子的“師弟”了,其中一個聽了師兄這話,都頷首表示同意,另一個年紀更小的正用一把小刀埋頭修着指甲。
“尤其,”為首的師兄忽然轉身將手一指,“是三弟你。”
“我?”被稱為“三弟”的小道人停下了手裏的指甲刀,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他年紀最小,看上去只十六七歲,長相頗為俊俏。
“就是你——還在修指甲!你是男孩子的嘛,咋個這麼妖精,讓人看見豈不是丟了我們峨嵋三劍的臉面?何況這次的對手與眾不同,這一戰若是輸了,不僅咱們三個顏面無存,更無顏回峨嵋山見師父了。”
中道人也跟着道:“師弟,大師兄說得對。他這樣說,也是為你好。”
那小道人“嘁”了一聲,臉上卻飛起了紅暈。
三人話說完,船也到了。大道人付了船資,飄然登岸,另外兩位也緊隨其後。三人在船上站穩了,左右望了望,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江南市集的繁華景象。不過三人很快就被路邊上一陣騷動吸引住了。
那是一個瘌痢頭潑皮無賴正拍着水粉鋪夥計的肩膀。
“小夥計,這個月的保護費,總該交了吧?”
瘌痢頭潑皮此言一出,周圍的店頓時關門的關門,上板的上板。眨眼間功夫,開着的店,就只剩下這間水粉鋪了。
大道人見狀,向二位師弟道:“你們怎麼看?”
小道人一撇嘴,道:“師兄,我們還有要事在身,這樣閑事就別管了。”
“不然!”大道人一身正氣凜然道,“天下風光在峨嵋,峨嵋風光在此處。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他話音剛落,三人便擺開了陣勢。
一炷香功夫,那潑皮就鼻青臉腫的抬到了醫館。
他說:“洒家這一輩子,也栽過幾個跟頭,可今天栽在峨嵋三劍下,一點也不後悔。他們三人一人挽一個劍花,刷刷刷便是雪光一片,舞得水潑不進。端的是寒風泠洌,正氣逼人。洒家二十多年,從未經過如此的惡仗,足足鬥了一百二十個回合,才分出勝負。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若是洒家年輕十歲,也未必落得下風……哎呦!你輕點……”
郎中:“嘖嘖,還有氣力講呢。我看你傷得還不夠重呀。”
峨嵋三劍收拾了路邊的潑皮,又在大街小巷找了一陣,到了正午時候,終於走到了一座道觀前面。
道觀牆上寫着“老君觀”三個字,已經剝落得看不清楚。大門也掉了半扇,裏面雜草叢生。怎麼看都不像有人住的樣子。
中道人說:“沒想到吳香客那龜兒子竟躲在這樣破的道觀里。”
說到“吳香客”,三位道人臉上都掛起了嫉惡如仇的表情。
小道人大聲道:“咱們三個一鼓作氣衝進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大道人一捻鬍鬚,道:“不可。他們丐幫行事詭秘,道觀雖破,裏面說不定潛伏着不世出的武林高人,說不定有機關暗器,各位小心。”
說著,他撿起腳邊一塊破瓦礫,往那門裏丟去。
喀啦啦啦啦。聲音,漸遠漸停。一切如故。
“安全。二位師弟,緊跟着我。”大道人說。
他們三人緊緊貼着身體,屏住呼吸,一步步往裏挪去。
最小的道:“二師兄踩了我腳。”
中道人道:“我沒有!”
大道人回頭怒喝道:“小聲點!”
最小的道:“明明是你聲音大……”
話還沒說完,便不說了。
“——嘻,今朝是啥格日腳,搿場鬧猛?”
不是官話,是又甜又糯的吳儂軟語。
這三人都聽到了,同時他們看到前面的院子裏,正站着一個青衫美少年。
是他說的么?
在三人的眼睛裏,那少年的身段頗為纖柔,一雙眼睛會說話。
而且肌膚也特別的白,不像個男子,倒像個姑娘。
美少年的手裏拿着一根碧綠深翠的竹竿,身邊是一隻木盆,裝着剛剛洗好待晾的衣服。
他沖大道人眨了眨眼睛。
大道人的眼皮也跟着跳了跳。
中道人小聲道:“師兄你看,他和師弟誰白?”
小道人有些不痛快,“哼”了一聲,轉過頭剔着自己剛修好的指甲。
大道人道:“別瞎說。”又向那少年道:“我們都不懂蘇州話。請問吳香客是住這裏么?就說峨嵋三劍來訪,煩請小兄弟通報一聲。”
大概是因為少年長得非常俊俏,大道人的火氣也稍微平復了一點,竟然用了“請”字。
少年換用官話問道:“找他做什麼?”他官話說的也漂亮。
峨嵋三劍被這一問給噎住了——總不能答是來打架的,未免太不客氣。但若說是朋友,卻還咽不下這口氣。猶豫了一陣,大道人才說:“沒什麼,就是進來,看看。”
“哦,那你就站着吧。”少年倒也毫不客氣,繼續晾起盆里的衣服來。
盆里的衣服晾了一件又一件,不知不覺一炷香功夫過去了。
大道人壓低聲音,低聲問:“二師弟,你怎麼看?”
“這娃長得真好看,要是收入我們峨嵋派……”
話未說完,就被大道人給了一拳。
大道人道:“吳香客多半和他串通好了,正在裏面埋伏着。這就是以逸待勞,緩兵之計。我不如和他對上兩句,也好殺殺吳香客的威風。不過他是孩子,看上去還不如三弟大,我們一定要有禮有節,切不可對他動武,以免傳出去不好聽。”
“師兄英明。”
小道人還是哼一聲,嘟着小嘴,站在一邊。
大道人對少年道:“他偷了我們東西。”
少年停住了手裏的活。“什麼東西?”
“呃……”
說是偷東西,本來就是捏造的。只是謊話想了一半,並未想好。大道人只好硬着頭皮,說:“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不想他這話剛一說完,那少年竟然笑了起來。
“聽大人們講,人最重要的是心,難道他把你的心偷去了?哎呀。你還是早些死心吧。這位吳叔叔欠了一屁股風流債,以前只知道有女人,今天才知道還有男人。唉,”他又朝大道人看了一眼,故意搖搖頭,自言自語道,“吳叔叔品味真差。”
大道人怒起來:“吳香客教你這樣說的?”
中道人連道“要不得”,把師兄牢牢拉住。
那個青衫美少年並不理他。他手裏的衣服已經晾完,便一手提着晾衣竿,一手捧着木桶,轉身往道觀的偏殿走去。
大道人大喝一聲:“慢着!你們丐幫如此無禮。速速叫吳香客來見我,休在這裏跳端公。江湖規矩,一對一!”
中道人小聲說:“大師兄,他真是丐幫的嗎?身上一個補丁也沒有。”
那少年的青衫兒確實很新,新得像今早才穿上身一般。
大道人怒道:“現世寶,他不會換身衣服見人啊?”
中道人又挨了一抽。少年又笑了,還用手掩了一下嘴。中道人忘了疼,魂都要跟着飛了。
“說起來,”那少年道,“你們自稱是峨嵋三劍,怎麼劍只有兩把?”
中道人答道:“三弟的劍昨日進了當……”
“當鋪”的“鋪”字還沒說出口,他屁股上就又挨大師兄了一腳。這下中道人腫的就不止臉頰了。
“只有兩把劍,這可不成,”那少年道,“你們講你們是峨嵋三劍,峨嵋三劍就要有三把劍。可是若沒有三把劍,便不是峨嵋三劍了。既然不是峨嵋三劍,我怎讓吳叔叔和你們單挑?唉,你們三個快離開罷。若是真的峨嵋三劍來了,知道有個‘峨嵋二劍’前來冒名尋釁,如何是好?”
“小娃娃亂嚼牙巴!”大道人急且怒,“峨嵋三劍,江湖上只有一個,便是我們師兄弟三人的歪號。我是大劍,他是二劍,三弟便是三劍。”
少年搖頭:“越講越差。‘峨嵋三劍江湖上只有一個’,介么你三弟是三劍,你們便不是三劍。你們若是三劍,他就不是三劍。——還有啥‘大劍’‘二劍’,我看‘大劍’未必大,‘二劍’倒有點二。倷末勿要再講啥‘峨嵋三劍’,講作‘峨嵋三賤’加二好哉,阿是?”
少年在談笑間,連那個無辜的中道人都罵了進來。但那中道人聽他說話時而帶着點吳儂軟語的腔調,十分動聽,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被罵,反而道“好極,好極”。大道人氣不打一處來,手已經握在劍柄上。
小道人腰下無劍,方才一直在旁看神仙打仗。此時見大師兄要動手,方道:“大師兄,這樣不太好吧。丐幫畢竟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我們三個打他一個,傳出去不太好聽。”
大道人一聽,臉憋得通紅,眼睛一轉,咬牙切齒地答道:“師弟,你們有所不知。這丐幫早已不復當年查老幫主統治下的那個丐幫。現在的丐幫,混入不少吳香客這樣的左道之人。聽說他們會給門派里武功極好的人服用‘倒行逆施丹’,吃了那葯人便會逆向生長,從百歲的老人,逐年倒退,慢慢縮成幾歲的嬰兒。那功力卻是幾十倍幾百倍的增長,多少武林高手被他們的外表蒙蔽,手下留情,結果苦不堪言!”
中道人大驚:“沒想到丐幫雖為武林第一大幫,竟用如此非人的手段!”
大道人又道:“所以二位師弟,依我看,這少年身上的武功起碼有百年功力,我們三個人的年齡相加也不到他一半。我們三人合力打他,恰是對這位前輩高手的尊重。二位,鏟奸除惡,捍衛峨嵋,在此一舉。天下風光在峨嵋——”
“——峨嵋風光在此處!”另外兩人合聲唱道。
一炷香功夫又過去了。醫館之中一陣熱鬧。
“嘖嘖,太慘了……”“是啊是啊,怎會如此?”
躺着養傷的潑皮有些不耐煩,轉過頭一瞅,當即驚道:“峨嵋三劍?怎麼是你們?是何方高人,將三位打成這樣……”
中道人的臉腫得老高,嘴裏嗚嗚嗚的說不出話來。
大道人道:“貧道三兄弟這一輩子,也栽過幾個跟頭,可今天栽在丐幫的前輩高手前面,一點也不後悔。貧道兄弟三人今日向他討教功夫,三人一齊運劍,直逼他的面門。誰知他手中一根碧綠深翠的打狗棒,不愧是武林神器,端的神妙非凡,輕輕一點,幾乎封住了貧道三弟的周身穴位。左腳輕輕一點,踢起一個乾坤如意桶,差點封住了我師弟的進攻。所幸貧道機警,一口真氣提上來,與他轉瞬間交手了二百四十個回合,霎時間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哎唷,輕點。”
小道人委屈得直哭:“他還弄斷了我的褲腰帶!武功雖高,也不是好東西。”
郎中嘁一聲道:“厚面神功,啥辰光這條街上連丐幫都有了?”
“你一個小小郎中,不懂江湖事啊。丐幫就住在老君觀里。”
“老君觀里?”郎中皺了一下眉毛,“阿是個醜八怪?”“不是,挺俊的。”
“哦,程仙姑?”“仙姑?不是!”
“哦,我曉得啦,”郎中恍然大悟,“吳香客!”“那龜兒子……不是!”
郎中道:“那就只剩下沈青青啦。我記得那小丫頭好像不會功夫啊?”
中道人聽見“小丫頭”三字,一個激靈坐起來,又“哎呦”一聲痛叫倒下了。
沈青青不是少年,是個姑娘。
雖是個姑娘,現在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別的姑娘到了嫁人的年紀,都是被爹媽安安生生養在深閨里。不過沈青青不一樣。她生下來不久便沒有了爹娘,被老君觀里的大人們撫養長大。
老君觀里的大人們,把這裏稱作丐幫的蘇州分舵。丐幫里的人,自然是乞丐。不過這些大人們穿的都很鮮亮,實在不像乞丐。
他們很忙,忙着吃飯喝酒,忙着為別人辦事。結果沈青青就這樣自由而無用的長大了,就像老君觀院子裏瘋長的野草。
野草不正是青青的么?
不過沈青青的性子並不野蠻。她很乖。女孩子們該會做的事情,她都會做,而且做得很好。一樣的皂角,她洗出來的衣服,怎麼看都是新的。一樣的針線,她綉出來的鮮花,就像早上剛帶着露水摘下來的一般。她還很會唱評彈,很會梳頭髮。
這些對蘇州姑娘來說都不是難事。難的是她還很講道理。
她今天高興,想穿男裝,扮個小子。
別人說:姑娘家為什麼穿成個小子模樣?
她卻說:姑娘家為什麼不能穿成個小子?
她的道理,懂的人不多。
好在她很少講這樣的道理,所以這條街上的人都不討厭沈青青。有時候,還有點喜歡。
因為沈青青不僅花繡得好看,衣服洗的乾淨,飯煮的也很香,很香。
不論男女,只要會煮飯,就不會有人討厭。
眼下,沈青青趕跑了峨嵋三劍,洗罷了衣服,心裏正想着今晚要煮些什麼飯。這是她一天中最悠閑的辰光了。
正在此時,外面的大道上,又有三個人緩步朝着道觀的方向走來。
乍一看,這三個人,是二女一男。
左邊的女人如一枝臘梅,是個道姑,容貌清秀,手握拂塵,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超凡莊嚴的氣質。
右邊的女人一身錦衣華服,手還拿着一把招搖的羽毛扇子,行走之處香塵滿路,姿色絲毫不減左邊這個女人,反倒多了十分的蕩漾多情,如一朵風裏的牡丹花。
先看了這兩人,再看後面跟着的那男子,未免會大受驚嚇。
那男子的容貌,已經不能是語言能形容的丑。簡直像是為了嚇哭孩童,才長成這副容貌。他衣服也很破舊。但他自己似乎絲毫不以為丑,和前面二人談笑自若,過路人無不瞠目結舌。他背後還負着一把沉重的銅琵琶,不知做什麼用。
他們徑直着往老君觀走來。因為這老君觀,就是他們的家。
“青青,我們回來啦。”拿粉紅扇子的美人一面走進道觀,一面嬌聲道。
沈青青聽見,連忙從屋中跑出來迎接:
“程姑姑,鬼叔叔,吳叔叔,你們三個總算回來了。”
“吳叔叔?哪裏有吳叔叔?”
拿桃色羽毛扇子的美人兩眼一瞪,嗔道:
“現在不要叫我吳叔叔,要叫吳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