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襄王有夢
最後的記憶,便是一陣葯香。
邵郁再睜開眼時,已到了陌生之地。被褥猩紅,卧榻之頂飄逸的綃帳一片大紅,再扭頭看向四周,妝奩桌椅木施,連同那金絲楠嵌玉透雕鸞紋座屏,紅珊瑚溢香塔,都透着喜慶,饒是叫誰看,紅彤彤的內飾說成是新娘子的喜房都不過分。
邵郁:“......”
她再一低頭,殺人的心都有了。
昨晚四層衣服並沒有重新自己回來。
蝶襟軟綾雲錦中裙,看着原本中規中矩,腰卻掐的極細,銅鏡里的美人眉眼櫻櫻,唇若粉嫣,長睫黑翹,漆黑瞳仁清澈如曜玉,鴉色長發柔順披在背後,從頭到腳無一飾物,真正的冰肌玉骨,清麗動人。
只她自己知道,兩層外衣裏頭,那中衫卻是狀若無物,雙肩,兩臂,肚皮都是露着的,只有一件類似舞姬的那種無肩珂子而已。只消有登徒子掀開蝶襟領口向里一看,必能瞅見兩團雪峰之間溝壑被擠得縱深非常,要撐掉那柯子一般。
嘩啦!
好好的紅紙窗被人澆上一盞茶水,滴答滴答。從外看星星點點,必是茶葉都掛在了窗壁上。
“這誰呀這是。脾氣可真大。”
窗外有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此起彼伏,邵郁有功夫在身,耳力非常,聽了個七七八八。
“不知道,只道是王爺深夜抱回來的,讓小心伺候着。走,走,王爺可說了,裏屋不讓咱們進。”
“好好的窗子被人毀了。可真暴殄天物啊。聽說這窗紙還是王爺千辛萬苦找的,能透月光的,叫──”
“你起了?”楚岸從卧房隔間走來,走至外間關門,將窸窸窣窣的議論一併攔在朱漆高門外。
“王爺府里的奴才真是好教養。”邵鬱氣得不輕,自然不給楚岸好臉色,一張小臉綳得如同俏麗三春陰霾的天幕:“議論主子都敢如此大聲。還故意叫客人聽見。想來是女主子調教欠佳,王爺後院堪憂。”
若是以前,邵郁講話甚少如此夾槍帶棒,語帶雙規。
一是被昨夜被人兩次擄來惹惱了,如今她竟絲毫打不過楚岸,不知是否長久服藥蹉跎了身子,導致功夫下降體力不支,以前過招她還能勝過一二的,如今她很是懷疑年少比劍楚岸都是暗中放水,令她贏,逗她開心。
“讓你聽見是她們不對,回頭我重罰。”
楚岸將食盒放下,道:“煞費苦心弄這弄那卻不叫你清楚知道,我之前已經吃過這種虧,不想再犯。心裏想着念着卻悶着不說出來,再次錯過了就是我活該了。”
邵郁將頭偏開,喃喃道:“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你就聽我說便好。“楚岸暗暗觀察她的反應,又道:“再說這府上的女主人,郁兒若是肯當,你便是頭一個。府上的家將侍女小廝欠調教,你若肯,便由你開始給他們一一立規矩。朝中的事我還應付不過來,哪裏有功夫管這些。早就缺個女主人來管教他們了。”
邵郁眼中一頓。
面色卻仍不渝,並無半分緩和。
還是氣得鼓鼓。
二便是因為這衣服。
“這些先不提,有件事卻是不得不問,我的衣服──”邵郁磨牙,幾乎一字一句:“王爺沒有別的衣服給我么?再不濟,乾淨的丫鬟衣服也尚可。”
她狠狠攏住外衫,擋住楚岸不動聲色從頭看到腳的視線,神態卻似自己未穿那般羞/恥/難/耐:“穿成這樣?不荒唐么?”
“不荒唐。”楚岸笑魘如花,生怕邵郁不能更氣一般:“再者丫鬟的衣裳你哪裏穿得住?”
他用手大概比劃了一下形狀,道:“我們郁兒如今出落的越發水靈標緻,衣裳都得定做。你不用着急,上好的料子才送走,七八個綉娘一起上陣,頭一件衣裳最多明日掌燈時分便能送來。”
想一想簡直要瘋,那送來的衣服難道還是這般要露不露的?
邵郁想了想,不假思索高聲道:“若送來的衣服還是如此這般,王爺還是留着自己穿罷。”
“嗯?”
正在擺弄食盒,往外端盤菜盅碟,楚岸一臉得逞淡笑:“原來郁兒喜歡身上這件的?我本來以為最多明日掌燈時分便為你換下,既如此喜歡,就穿着好了。不用特意告訴我。”
邵郁:“......”
邵郁正拿着筷子,非常不見外,飛象過河夾一塊雞翅放入米飯中,並不期許給她嘴欠的三哥留下什麼知禮明儀大家閨秀的好印象,聞言筷尖狠狠戳進肉中。
很是殘忍,力拔山兮。
不過眨眼須臾,回過味來。
“為我換下?”邵郁眯着眼睛,聲音不辨危險:“王爺的意思是,身上的這件衣裙,也是王爺親手為我穿上?眼睜睜將我──
邵郁又氣又惱,彷彿已經猜到答案,“──看,看了個遍?”
她清楚記得昏迷前被子裏只有褻褲和罩胸。
楚岸並不吃菜,將一個小碟盤往前推推,居然先閉了閉眼,像是在回味,少頃才睜開眼睛,表情尋味。
很是欠揍。
他道:“不如,你猜?”
邵郁:“......”
楚岸又道:“猜對了許你出去透透風。”
很是眉飛色舞,頗有幾分挑釁,和誘惑意味。
“猜錯了就不好意思。”
楚岸把方才推出去那盤菜重新捏住盤子邊,拉回來,護在手腕旁:“不給吃喝,不得活動,晚上,待我沐浴之時,還要罰你替我搓背。對了,我還要交代下去,晚上你洗澡的水裏可以多放些花瓣,越紅艷愈好。”
邵郁狠狠攥着筷子,忍着沒掀桌案:“你簡直──”
不知羞恥四個字硬生生被邵郁噎進去,換成:“別說了。好一個王侯貴勛皎皎親王,王爺就是如此待客人的!”
三哥年少時便經常語出驚人,在她面前臉皮極厚,怎得十年不見,愈發變本加厲起來?莫非是在其他女子面前便是這般打情罵俏,閨房情/趣?
越想越窩火,先前夾進碗中的雞翅險些被邵郁看出一個洞。
楚岸只側了側眉,沒當回事:“看自己老婆算什麼羞/恥。且看了就是我的人了。你可不是客人。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他怕是不能更得意,得寸進尺道:“我已請人在算黃道吉日了,讓你看見大紅色是叫你早些習慣。嚴防到了成親那日你害羞。還有,我們便從今晚開始睡在一個屋,相互熟悉熟悉,總不能我們成親那天,新娘子還手都不給碰,上來就甩鞭子。本王可不想成為洞房夜滿臉挂彩的新郎。白白叫人看了熱鬧。縱是皎皎君子,洞房夜也該有吳儂軟語,佳妻如水。”
邵郁:“......”
“有件事可以確認了。”
邵郁抬頭,咬牙:“王爺之所以而立之年還未娶上王妃,多半是因為在等命定之人。王爺太過熱情,夫妻多半性情相投,准王妃怕也該是個性格熱絡之人才相配。不好意思,妙芃恰巧不是。還有,門當戶對很重要。”
鳳觴閣是招陰閣,她已親口強調過。
“怎麼這麼湊巧?”湘安王表情吃驚不小:“我為何不娶王妃你原來知道?真是有緣有緣。門當戶對算什麼?自來有緣最難求,這下我不想娶姑娘都不成了。既如此,便娶了罷。”
邵郁:“......”
油鹽不進了是吧?
刀槍不入。
見招拆招。
被擄來的可不止邵郁。
還有小月。
月姑娘滿臉警惕看着周圍,所見一片陌生,還以為被歹徒所擄,幸而看見熟人左摯,她滿臉欣喜,抓住左摯才要敘舊。
左摯卻來不及跟她細聊。
小月被左摯塞了一托盤茶盞一頭霧水,被塞進一個全是大紅色的喜屋,表情更是雲山霧罩。才掀開珠簾,就聽見湘安王語出驚人。
邵郁忍得眉毛都開始抽:“王爺如此熱情糾纏,倒是叫小女子很是為難。只不過小女子恐怕無法消受太過熱情奔放的夫君。王爺還是去別處用膳罷。”
“想要夫君有何難!”湘安王心安理得,絲毫不覺得很是厚臉皮:“你想要什麼樣的,便給你什麼樣的。本王而立得妃,很是難得,寵個王妃有何難。既可熱情如火,也可溫潤和煦,還可噓寒問暖,亦可上天入地。上哪裏的天,入得哪裏的地,全憑王妃一個撒嬌。”
邵郁:“......”
餘光里見到自己侍女,邵郁更驚,實在沒有話題可以堵上湘安王臉皮,邵郁只能轉而問。
“小月,怎麼連你也被逮來了?”
小月與楚岸大眼瞪小眼,半晌噎出這一句:“王,王爺。”
小月人機靈,不玩邵郁那套裝作不熟的戲碼,既能避人耳目被擄來,想來再裝也是頹然。
“你不學着你家主子裝一裝?”楚岸對着小月笑意未減,垂下視線看着她手裏端着的茶盞淡笑不語:“小月姑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邵郁:“......”
會不會說話,什麼叫學着你家主子裝一裝?
還要當著她面問。
簡直豈有此理。
“──無恙。”小月很是一言難盡的表情。
無恙才怪。
楚岸偏頭看向裏屋,覺得已經欺負夠了,該給點甜頭,於是道:“茶放下,叫你家姑娘安靜用個膳。小月姑娘若是這會兒有功夫,不如同本王去賞花?”
賞花是假,問話是真,不然也不會稍帶將她一同擄來。
這是給她們小姐叫了個貼身體己的侍女,同時又帶了個傳聲筒而已。
邵郁眼皮都沒抬。
怫然。
非常怒。
小月向楚岸福了福身子,想起邵郁平常囑咐,只得跟上。
距離湘安王遠些。越遠越好。
她們將軍倒是做到了,十年生離。不還是被逮回來了?且還是被逮的如此沒有招架還手之力。
那茶倒是給邵郁順氣不小,品出是陽羨貢茶,邵郁臉色才燒好些。
拿捏她的喜好倒仍是一絲不差。幼時伴讀時她最喜奪三哥宮內的茶葉喝。
小月甫一抬頭,眼底微有震驚。
王爺府里當真是氣派。
院外粉牆環護,綠柳周垂,榫卯結構的垂花門樓高大嶙峋,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銜,整個院落富麗堂皇,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於石隙之下。
池中橘紅錦鋰似是根本不怕人,一泓碧水下頭遊盪好些鮮艷顏色,襯托起來倒是好看,池面波光微瀾,早有微翹的魚嘴小巧張開吃水面楚岸彈散的魚食。
楚岸着箭袖紫袍,一頭烏髮豎著玉冠,一張臉俊美無儔,郎艷灼灼,腰間玉佩是上好的月寒玉所做,晶瑩剔透,散着凝脂一般的盈潤光澤。
小月摸了摸鼻子移開視線,等楚岸打開話頭。月寒玉有月字。月,取自郁字。
只可惜郁姑娘應當是全當作視而不見的。
“郁兒誤會我了。”楚岸開頭便是這句。
小月一頭霧水:“啊?”
“我知道郁兒氣我,多半是以為我沒找過她。”
楚岸將魚食袋子遞給宮人,沒興趣再餵了,那宮人垂首悄然退下,不發出一點聲響。
小月一怔,敷衍答道:“哦。”
“你可告訴她,我找過,且找過不止一次。大張旗鼓,闔城出動。”
楚岸兩手放欄杆上,表情頗有些悵然若失:“只要她想知道的,願意問的,我都可以告訴她。我與她中間相隔十年,太多事情隔在中間,她也與我有了隔閡。縱是我也有太多事情想問郁兒,一時也不知該從哪裏問起。我最關心的事情倒是有一件,郁兒身上那毒,解了么?她臉色不怎麼好,可還是一直服藥的緣故?”
小月抬頭瞧了眼楚岸悵然若失的臉,答非所問:“王爺何不找個由頭自己去問,想問什麼便問什麼,想說什麼便說什麼,姑娘還能真的把王爺趕出來?”
“我不怕她趕,也不惱她鬧。”楚岸道:“我卻無法忍受她不理我,跟我裝不熟,更受不了她忽然離開。她若這次走了,不會給我第二次逮到的機會。所以,小月──”
小月像是抓到了什麼重點,瞪大眼睛,快意直言道:“王爺你不會是打算就此軟禁我們姑娘吧?”
她倒是聽說湘安王如今越發手腕雷霆,朝堂之上拿捏得少帝唯命是從,敢怒不敢言,皇權心術駕馭已臻極致。似乎性情亦再不像十年前那般性格溫和,握瑾懷瑜。
“可是我們姑娘並不喜歡有人禁錮,王爺不擔心適得其反?王爺就更不能強迫了──”
“並非是我要強迫你們姑娘。”楚岸道:“而是消息沒有封鎖好,泄漏了。”
“泄漏了?”小月預感不好,“──泄漏了是什麼意思?什麼泄漏了?和我們姑娘有關?”
邵郁窗外。
打雜洒掃的小侍女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處,一牆之隔,邵郁小心貼在牆邊,尋常人怕是半分牆角也聽不見,畢竟是王府大院,繁文縟節,邵郁有功夫在身,耳力甚好。
“聽說了么聽說了么!王爺昨晚為了封匿消息,又怕混入逆賊偷走姑娘,封鎖了前後四條街,偷偷抱回那姑娘帶進王府里,卻不想隔牆有耳賊人有心,王府家將如此嚴防死守,消息居然還是走漏了。”
“怎麼走漏了”
“怎麼走漏了?這你都不知道?”
邵郁臉色陰霾。
“自然是街頭巷尾老少皆宜,江南江北人盡皆知了!”那侍女興奮道:“而且還傳得有模有樣。王爺府里倒是鐵桶一般,那消息全是從外傳的,那姑娘的身份、樣貌,吹的天花亂墜,天仙一般,怕是過不了過久啊──”
“怎麼了?”
“我們王爺就要迎娶王妃了!”
邵郁扶住額頭,表情有嗔有怒。
“那姑娘是誰啊?為何有如此殊榮?我們王爺可是十年如一日身邊從沒有女人。她怎麼一來就能雀屏入選?”
“那可就不知道嘍!消息就到這兒了!倒是我們王府里真像要辦喜事的樣子,聽說王爺請求賜婚的摺子都遞上去了!”
“你們是不知道喲。昨晚上那屋子裏紅燭通宵長燃,滿屋子全是成親的那種喜慶顏色。這姑娘怕是啊,已被王爺──”
“怎麼了?”
“喂喂喂!趕緊幹活!都不要命了?被王爺府里管事的老管家發現了,仗責就夠你們受的了!”
宮人方才還在交頭接耳,紛紛做鳥獸散,裝作自己很忙,後腳小月已經腳步匆匆回屋。
關上門前,她還特意留神左右,確定沒人。
“姑娘不得了了──”
“喊什麼。”
邵郁扭過身,早已準備好,一身利落男裝,腳邊是一個只着內衫光着上身的男子,腳上是小廝打扮的鞋履。
“姑娘你怕是走不了了。”小月勸道:“不論你是男裝還是女裝。是不是搶了小廝的衣服做了打扮。恐怕王爺都不會讓你走了。”
“為何不能走?你別啰嗦了!快點換衣服,跟在我身後掩護。”
邵郁緊了緊腰帶,兩手正在利索束髮:“秋漫國的小王子離奇薨在風觴閣的地盤上,來找麻煩的不可能只有康平王而已。紫契那個脾氣你也知道,剛直有餘,缺乏和婉,鳳觴閣本就聲名‘狼藉’,我們不宜樹敵太多,需要儘快回去。”
“姑娘當真捨得走?”小月探身走過去,繞過滿地杯盤狼藉,捉了塊桌上的酥餅點心丟進嘴裏。
“不吃一口再走?這可是王爺特意為你準備的。不可惜?”
邵郁睥過去一眼:“不如你留下?吃個夠?”
“哪兒能呢?”小月拍拍衣服站起來:“又不是給我準備的,怕是我留下來也只有粗茶淡飯。”
她偷偷看過去一眼,問:“姑娘,走了,還回來么?”
小月多嘴問了一句。
邵郁動作狠的一頓,怔怔出身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口中泛起一股鐵鏽味兒。
“回來又有什麼用,他要娶的,是十年前的邵郁。”
邵郁強行扭過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回不去了。”
“回得去的,回得去的!”小月險些蹦起來,表情似喜非喜道:“聽說外頭王爺中廳來了大人物,那排場,簡直十里戒嚴,約莫是皇帝親自登門,來同王爺商量娶你的事了!”
邵郁簡直難以置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