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君子好逑
若說這客,竟是不請自來的康平王。
“我在忙,給四弟上茶,好茶。”
邵郁正襟危“坐”,被湘安王鉗在懷裏動彈不得。
左摯將被縛女子看在眼中,眼底驚奇不已,卻並未敢言。
王爺懷中女子只是面相年輕而已,肌/膚難尋歲月痕迹,尤其那雙清靈透徹黑瞳,輕易騙過人說是二八年華也是有人信。佳人眉弓間卻明顯有股滄桑鋒利,卻絕不是十多歲純稚涉世未深少女能有的。
左摯才招來僕從吩咐給正廳的人上茶,那頭湘安王衣角早消失於別院拐角。
“──這便是我的卧房,從來不讓其他人出入。”
楚岸抱人邁過高檻,兩側侍女低頭關好雕花門,順帶放下兩側紅色帳幔,一時室內輕紗暈光四溢,霧境朦朧。
邵郁一雙眼睛開始環伺四周。
折屏上乃一細筆繪製人物,分不清男女,一身戎裝,薄紗半遮其面。
床前不設掛衣服的“木施”架,卻只一屏長案,案上空有一隻熏煙裊裊的三足香爐。樣式別緻,鏤壁竟雕了一個“郁”字。
邵郁瞳孔再次緊縮。
忽然視線一倒,邵郁人已被放倒,手腳均已被縛,不得掙扎,她越來越急,眼睜睜任楚岸一張俊臉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近到兩人鼻尖挨在一起。
兩人呼吸都/交纏一處,分不出誰的氣息更燙。
懷中女子肌如凝脂,脖頸瑩瑩似玉般隨呼吸急促欺負,瞳孔極速脹/縮,分明就是一隻驚嚇過度的玉兔。
楚岸將她的變化情緒盡收去眼底,喉結微動,下頜緊緊繃住,挨着她的鼻子反覆蹭/磨,卻還要更過分,頭微偏,向那嫣粉如三春柔弱花瓣一般的雙唇落去。
邵郁用盡全力偏開頭,耳根脖頸粉紅一片。
湘安王,親空了。
“──彆氣我綁你。”楚岸半歪於榻邊,“更彆氣我點你穴道。擔心你輕功飛走,只能捆你回來。果不其然,你的眼神告訴我,你生氣了。”
邵郁狠狠閉上眼睛,長睫顫顫。
“──你就是我的郁兒。”楚岸篤定道,伸出食指緩緩順着美人脖頸往上滑,走至下巴,臉頰,鼻樑,最後定於烏黑纖長的睫毛上,改成用拇指指腹擷去那點滴水霧。
“居然還跟我裝,道,不熟。怎麼不熟?熟到不能再熟了,我們幼時一起聽學,一起練劍,一起調皮被太傅打手板,我被罰跪,你還偷偷給我送過吃食,這些我都記得,難道郁兒全忘了?”
邵郁眼角滾下一滴淚。
楚岸又問:“為何一直不肯告訴我,你是女子?”
邵郁亦然閉着長睫,身子卻忽然一僵。
“我若知道你是女子,不管怎樣撒嬌苦磨,哪怕跪破膝蓋,也要早在年幼時就找父皇將你指婚給我。”
楚岸重新翻身壓住人,雙唇一寸寸印過懷中之人顫抖黑睫:“郁兒,你可知我找你,等你,等了十年?”
懷中之人始終素衣若雪,氣度出塵,卻亦冷的如同山中冰玉,拒人於千里之外,失之可親。
十年前那個邵郁,明眸善睞,見到他眼睛就笑眯眯眉眼彎彎如同水中明月。
將佳人躲閃不及的臉單手扳過來,楚岸啞聲道:“說,你該怎麼賠我這十年?”
邵郁始終一言不發。
因楚岸扔未解開她的穴道。
他不想聽見自己不愛聽的任何說辭。
任何借口。
都不想。
他已萬分確認,人人口中心如七巧玲瓏鑽進錢眼,“壞事”做盡的“招陰閣”閣主,就是他的郁兒。
從前她有多好,如今就有多“壞”,卻不管她變成何般模樣,都是他的郁兒。
“──王爺。”左摯頂着滿腦袋雷,在門外輕叩,道:“康平王小世子又開始撒潑,康平王茶過三巡,亦非常暴躁。”
都在等王爺。
這五個字,左護衛未敢出口。
王爺在裏頭忙什麼,怕是傻子都能猜出來。
“撒潑?”楚岸猛然起身。
邵郁睜開眼睛。
楚岸臉朝窗外吩咐:“我隨後就來。”
“是,王爺。”
左摯樂不迭領命離開,總算不用戰戰兢兢提着心等在門外。
“我去去就來。”楚岸聲音柔的不行,對着邵郁:“你別動,也別想跑,總之你親口承認自己是我的郁兒之前,我不會放你走。當然,承認了你也不必走了。待你承認之日,便是我們成親之時。”
邵郁瞪大一雙眼睛。
“很想與我成親?”楚岸促狹問。
邵郁馬上移開眼睛,臉微偏。
“不想與我成親?”楚岸將臉掰回來,正色道:“不行,必須與我成親。再不成親,我兒子怕是要更晚。楚焺都已經十五了,我這個當三哥的,已經落後許多了。”
噗嗤一下,楚岸笑出了聲:“怪我。才剛找到你,便是開始談論這些肌/膚相親之事。好多事情還沒跟你坦白。先等我。馬上回來。有好多話要跟你聊。我會教人備好熱水,等下──”
湘安王重新將頎長精/壯的身軀俯倒她身/上,叫她再次承/受他的重量,鼻間再度充盈他身上那股甘洌清香,毫無女子脂粉氣,以示自己一直潔身自好,等那命定之人。
邵郁再次閉上眼睛。
楚岸湊近她耳朵旁邊,曖昧濕語:“等下我回來幫你沐浴。倒是要看你撐到什麼時候。郁兒,我們今後有的是時間。”
美人繼續裝死。
喀噠一聲兩扇木門闔閉,榻上之人方才睜開眼睛。
“──三哥如今威風了,對待侄子下手卻越發狠厲。你看看這鞭痕。”
康平王,楚淞,年輕時意氣風發,如今年過而立,許是夜夜笙歌傷了身體根本,面色浮腫眼下烏青,伸手指着楚焺左臉:
“明日可怎麼上殿?若是聖上問起來,可怎麼是好!要多久才能好!怕是要落疤了。我們楚焺,那將來可是要娶王侯公主的,這下臉毀了,前途也是堪憂,誰還會高看他。三哥,你做的好事,是不是給弟弟一個說法?”
楚岸不緊不慢用杯蓋撇開茶葉,吹了一口才喝:“六弟想怎麼辦?不如說來聽聽。”
“怎麼辦!”楚焺不顧長幼尊卑,捂着臉頰插嘴道:“當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此才公平!”
楚岸將茶蓋放於案幾,擲地有聲,卻仍未置一詞。
“焺兒,怎可如此跟長輩如此說話。不知禮數。”楚淞斥責得毫無誠意,敷衍意味明顯,語調漫不經心,隨即又道:“三哥,我知道焺兒平日裏是玩鬧了些。或許還更年輕氣盛些,頂撞三哥也是有的。但三哥就是再氣,也全無鞭子直接招呼到臉上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楚岸仍保持靜默。
“──如今三哥讓我說,我卻又不能說什麼,倒三哥該仔細想想該如何跟他外祖父家說起,聖上問起來,也得有個說法。”
楚焺與當今小聖上楚珵,知情的人可都知道,二人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如此就是拿皇太后與小皇帝來施壓了。
楚焺捂着臉直起身:“爹,你還在這裏廢什麼話!三叔都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認了,弄那麼複雜幹什麼!倒不如讓三叔親自效仿那古時候將軍負荊請罪,跪到宮牆磚外,反正老祖宗也已知曉此事,大發雷霆,要不是我攔着,恐怕太皇太后的懿旨早下到湘安王府了!”
“你這個孩子怎的如此不知分寸!”康平王佯裝怒意:“做事情如何不先與為父商量下!鬧到宮裏去做什麼!竟還驚動了老祖宗!不該不該啊!三哥莫要生氣,都怪焺兒不懂事,將事情鬧大了。”
“鬧到老祖宗眼前了?”楚岸直起身,打了個手勢,左摯端了個托盤上來,拿起盤中一小巧精緻的瓷瓶:“我的好侄子,你是不是還忘了這個?幹嘛不一起帶進宮裏給老祖宗看看?!”
楚焺一陣頭皮發麻,血色褪得極乾淨,一張臉煞白煞白:“叔父,我──”
楚岸截話道:“聽說只一滴便可叫人身體無力,卻可加速血液逆流,若有傷口,直到讓人血流而亡?”
康平王亦直接起身,從楚焺表情判斷出被人拿捏住把柄,不由裝傻。
“三哥,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你手裏拿的又是什麼?幹嘛對着焺兒問?”
楚岸道:“六弟不妨讓你的衛兵取出佩劍,刮出焺兒鞋底輕沙,看上頭是不是附着了王城周邊,只鳳觴閣外樹林獨有的楓葉殘葉?”
“不,不!”楚焺後退兩步。
“還可問問你的好兒子,我的好侄子,又是如何借鳳觴閣外的寶地,想要我葬身於那處的!”
楚岸狠狠拍桌。
“含血噴人!”楚焺緊跑兩步,繞到康平王楚淞背後,露出兩隻眼睛,伸出一指指道:
“你,你有證據么!別信口開河!”
邵郁早已衝破穴道,於屋頂間輕盈飛動,左摯帶着侍衛守在門外,發現屋頂異動悉數上頂。
發覺衝破王府宮禁的是方才自家王爺懷中女子,左統忙吩咐手下只許守不可攻。
打鬥數個回合后,邵郁忽而心思扭轉,躲開守衛,破窗而入。
楚岸一雙黑瞳緊緊盯着衣袂隨風緩飛的邵郁。
他的郁兒卻看都不看他,手中握着一節長鞭,面容還是那般如琢細磨,如一塵不染的仙子,神色冷漠肅然,一雙眼睛卻盯在康平王身上。
邵郁從鼻子裏哼出一個冷音。
“爹!”
這第六聲卻是來自康平王身後,楚焺腦袋露出來。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用鞭子抽我的!她是鳳觴閣閣主!那個活像死了男人成了寡婦的冰美人!”
康平王伸手狠狠捏楚焺:“你亂說什麼!閣主尚未出閣!還不給我住口!”
“我可以作證。親眼所見。”
邵郁冷冷用鞭尾指着楚焺道:“他給湘安王下毒,用劍刺之,意圖弒殺叔父。就算是聖上,皇太后在此。我亦可以作為人證。康平王,我這個人證,可夠份量?”
楚淞一言不發。
“至於鞭痕。”邵郁這才解釋第二個疑惑:“你剛才也聽到,小世子當著您的面都敢出言不遜毫無家教,背後又該如何信口開河毫無遮攔。我失手用鞭傷了他。怎麼,康平王想要怎麼找我討說法,亦是去宮門殿前石階路苦跪負荊請罪么!”
“爹──”
“你給我閉嘴!”
康平王總算聽明白前後因果,連猜帶蒙,知道個大概。
“令朗真是用的一手顛倒是非黑白。”邵郁繼續道:“不但出言頂撞湘安王,還用調虎離山之計將人拐去我的地盤意圖殺之而後快。若不是我的鞭子夠快,怕是現在大理寺就該有的忙了。康平王倒是說說,事情出在我的地盤,為自證清白,我倒是該不該管上一管!救上一救,另郎的鞭痕,倒是委不委屈!”
“爹──”
“你給我住口!”楚淞狠狠拂袖。
“閣主,在下替小兒道歉。若有得罪,還請海涵。”
卻連致歉的場面話楚淞都懶得再與楚岸虛與委蛇,草草直接搶門走了。
“爹,爹──等等我!我的臉怎麼辦!”
楚焺追在後面頗為狼狽,還在高高的門檻處狠狠被絆一次。
邵郁拿了鞭子直接出門。
“郁兒!別走!”楚岸緊走兩步。
“王爺認錯人了。”
邵郁緩緩回頭,衣帶飄飛,眼神卻是冷漠到極致:“王爺還需找些說辭,為鳳觴閣閣主出現在湘安王府圓話。”
楚岸一下子滯住。
“──向來招惹上鳳觴閣就沒好事。大家都傳是招陰閣。”邵郁道:“流年不利,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王爺還是躲遠的好。像楚焺這般,費勁心思要找替罪羊,殺個人都要挑上鳳觴閣的地界,並非鮮例。”
楚岸眼底有痛色。
“──最好永不相見。”
邵郁人已在門外,聲音一如那楓葉一般,飄飄忽忽落進迎客廳。
楚岸僵立原地。
自以為心若頑石,終究人非草木。炊煙迷離,雨沐萬物,春夏冬來,他本意沉醉不歸去,十年也好,二十年亦好,三十年,哪怕一世,如此相思如酒醉花衣,都好。
江山多旖旎,都比不得她。
可誰叫他,又重新找回了她。
只可惜伊人猶在,多少回煙雨竹林西夢醒,染就的霜華臉竟變如此陌生。
為何少了相許?
又為何不能相許!
他找了她良久,不就是為了相許相守?
邵郁因何躲着他!
到底是因為鳳觴閣聲明狼藉無法全身而退,還是時日良久,邵郁不再如當初那般信任他?
楚岸整理衣襟,正正頭冠,施施然出了廳門,策馬。
駛去鳳觴閣。
答案只有自己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