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瞳仁定格
皇位,乃是楚珵心頭一痛。
揭不得,碰不得,爛在年少記憶的傷疤結痂在心口,此刻那傷疤被楚岸毫不留情的一把撕開。
“皇上服氣也好,不服氣也罷,當初這皇位,無論如何都本該是論不到皇上的。”
康平王府內的刺客顯然不簡單,兩方手札之事到底是誰在搞鬼,秋漫國的來使怎的甘心老老實實窩在四夷館沒有鼓搗事端?
楚岸氣狠了楚珵如此受小人蠱惑,竟集結了五城兵馬司的人要在這御書房解決了邵郁。
楚岸更氣,如此內憂、外患之時,楚珵仍放不下胸中執念,言語便未曾經過潤色修飾,犀利又尖銳:
“皇上聽這聽那,聽里聽外,那皇上可曾知道,皇上這皇位,便是邵將軍遺書給先皇,替你求來的?”
楚珵抬起朦朧淚眼,眼中如藏了一隻蟄伏的虎。
薄玉漠大驚失色,未曾料到先前藏了許久的皇室秘辛,竟被湘安王,當著五城兵馬司的這許多雙耳朵,講出來。
“皇上,皇上!人太多了!叫他們撤出去撤出去!皇室秘辛豈是他們聽得的!”
薄玉漠大叫。
“你給本王閉嘴!”楚岸反應極快,早手快捉了身旁士兵一枚羽箭用力擲過去,釘在了薄玉漠左胸靠肩膀處。
鮮血頓時從箭口流出來,浸染了侍御史的常服。
“侍御史再開口就直接賜死。沒有理由。”楚岸面沉如兵。
楚珵嘴唇動了動,竟是沒說什麼。
薄玉漠疼的一手去捂傷口,另一手攥着身側士兵的鎧甲,才沒有倒下去。
楚岸冷凝了楚珵一眼,見少帝沒有制止的意思,便就這麼站在龍案旁與少帝對峙着,緩緩開腔。
十年前,先帝身染惡疾,乃不治之症,病情甚是蹊蹺急促,只來得及召集重臣宗親前來聽詔當個見證。
先帝三個兒子楚岸、楚淞、楚芮因為爭儲先後互相傾軋,永王違造劍谷私造兵器頂的全是康平王之名,
匿名水松公子到處露臉,看在別人眼中與嫁禍無異。
康平王、永王兄弟二人長久和睦卻瞬間崩破徹底鬧翻,兩個皇子一同聲名狼藉;
因謀逆案邵郁替楚岸頂罪,又以帶罪之身出征后被漠北胡軋之兵圍困音訊全無,又有說法定北將軍早已陣亡,最得帝心的楚岸自恨不已、性情大變,變得躁戾陰鷙,時時要發瘋,刻刻要殺人,常人難測,御前答言亦是惜字如金,問十句答幾字。
急死誰。
三位皇子彼時都難掌大乾命脈,先皇癱在龍床上嘔血不止,怕是推上哪個皇子繼位,都會招致宗親、御史台、重臣百番千番反對。
胡寶兒聽聞心上人邵郁死訊,於獄內鬱郁不已,昏死了過去,漠北首領胡軋聽到了有心人傳出去的消息,不忿舍妹幽死於大楚高牆深獄,終於舉兵造反,坐實謀反之名。
登時儲位懸空,天子病重,京畿之中守備森嚴,人人噤若寒蟬,皇室動蕩,內憂外患,大楚王朝才是真正的風雨飄搖。
雨如瓢潑的一個晚上,先帝一口氣吊在嗓里上不去下不來,屋內屋外太醫忙成一團,朱門外蜿蜒長廊里滿滿當當跪了一層朝服,好不熱鬧。
彼時風聲雨聲入耳高低若巨浪,雜花白絮橫斜舞,浮埃碎石走紙窗。肩頭案上顧未及,驚雷一聲已過牆,飛雨連翩入深廊。
驟爾九天下霹靂,欲裂百骸欲傾梁。積年隙塵落紛紛,僵立前事忽茫茫。
兩個皇子,湘安王和康平王跪在最前頭。彼時永王尚在獄中,永王勾結漠北胡寶兒外番私造兵器謀逆案還未結案。
三個小太監神色匆匆垂頭小跑進來,拂塵塵尾都掃到了首輔大人和太傅大人的臉上,是為不敬,都顧不得了。
湘安王楚岸看了五百里加急內容,抹了把臉上雨水,揉碎了掌心加急快件,從地上直起兩膝,進門推開一個一個礙事太醫,撲通一聲跪在御前。
“父皇,邵郁在對抗漠北胡軋王子的疆場上,確認殉國了。先前傳來的消息,是真的。她死了。”
先皇閉了閉眼睛,半晌才睜開。
“她修書一封遺作過來,告訴兒臣......”
楚岸哽咽了,“告訴兒臣,不可記恨二哥永王。她本是見不得我們兄弟相殘,才以身涉險將永王吩咐的事攬到了自己身上。”
先皇眼角滾下一滴淚。
“父皇,兒臣也是現在才知。”
楚岸幾乎泣不成聲,每說一句都很用力:“......才知她早就中了毒,命不久矣,邵家魂刻在了她身上,叫她時刻不能忘記忠於大楚,忠於皇家。”
“父皇不是也早已查清了,一切都與邵郁無關了么?不然,父皇也不會未曾處罰邵郁,就令她挂帥出征對戰漠北。”
楚先皇輕輕點了點頭。
楚岸接着道:“邵郁以一己中毒殘破之身,止皇子罅隙,又上了疆場,為國而戰。她信上說......”
楚岸自得知邵郁死訊始,變得暴戾不愛講話,此時一句一句話講得極多,竟與楚岸眼角斷線珍珠般滾落的淚珠兒一樣流瀉不止。
“信上勸兒臣,若是兒臣登基,就寬待皇兄皇帝與皇侄。若不是兒臣登基,便好好輔佐新帝,不可有二心。”
先皇擺了擺手,御前侍奉多年的老太監深諳帝心,將閑雜人等請了出去。
就連御前本跪着忿忿不平的康平王,都一起被請了出去。
“岸兒,你到底要講什麼?”楚先皇摩挲着楚岸頭上的鬢髮。
“你話里話外的未盡之言,父皇聽出了一分。”先皇道:“現在只有我們父子了。你盡可講。”
十年前與十年後時空交錯,楚岸彼時對着先皇,潸然裹淚,竟與十年後對着自己親侄的淚眼完全重合:“邵郁修書與我。與我建議,如今最好的辦法,便是兩王攝政,輔佐新帝,只有此法方能服眾。”
“康平王與永王彼時早已撕破臉,各自擁護的部下與重臣兩方互不相讓,而我手底下的人,因劍谷之事我曾被永王污衊謀反,更是對永王之眾恨不得上前質問。”
“三方勢力互不相讓又互不相服。無論彼時哪個皇子坐上皇位,都免不了一場裹挾着血雨腥風的紛爭。”
“只有幼帝繼位,兩王輔政,才可維持表面平衡。”
楚岸泠然抬眸,空中與楚珵視線對到一處,“皇位便是如此來的。皇上若還是有何不明白的。盡可發問。”
楚珵緊緊攥着桌邊的手指,竟是用力到,將自己的手指都掐出了血印。
邵郁早已梨花帶雨,晶瑩的淚珠沾染了滿下巴。
原來,三哥早認出了紫契的筆跡,也知道了紫契是仿照自己的筆記去寫的。
紫契別無他法,彼時面對昏迷數日的黑衣人,一心求解藥的紫契只能應了那人的要求,仿照邵郁的筆記,給楚岸發去了一則八百里加急。
少帝楚珵狠狠咬着下唇,幾乎是咬出血的力度。心裏明白是一回事,幾乎當著天下人將此事公佈於眾,如同火辣辣照臉狠摑,則為另一回事。
薄玉漠捂着胸口的傷,愚忠不止,不知是才須臾的功夫就忘了湘安王方才的警告,還是着急替永王辯駁什麼,他忍着胸口疼,道:
“王爺講的這些沒有依據,康平王不在此處,兩相會審,康平王與您口述相同,才可證明王爺所言非虛。”
“是么?”楚岸抽了一旁衛兵的佩刀,刀身與刀鞘摩擦的聲音鏗鏘刺耳。
薄玉漠:“是的。王爺。康平王當初是否卷進了永王案中,許多人並不知內情,這屋子裏現下只有王爺.....噗!”
胸中冰涼一痛,薄玉漠低頭瞧着川胸而過只剩刀柄的軍刀,滿臉不可置信。
“再言一句就賜死。”楚岸面無表情,“侍御史,你當本王是在戲言?”
“皇,皇上。”薄玉漠費力抬起一手,緊着在自己咽氣之前多講幾句,伸手指着邵郁:“就是她毒死永王的沒錯。與永王長談的是個女人....牢裏的背影是個女人,錯不了......”
“你明明講你不清楚。”楚珵眼角落下一滴淚,“朕分不清你到底哪句話為真。”
“這句是真的!真,真的!”薄玉漠噗出一口鮮血,人拽着士兵的鎧甲塊都無法維持岌岌下落的身體。
“我為了永王,調查了一輩子.....一輩子,是,是個女,女人......”
薄玉漠狠狠抽搐了幾番,最終徹底不動了,瞳仁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