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槐樹嶺的瞎貓碰上死耗子
一人一馬飛一般跑進村子,帶來了黃師長的命令,別動隊一連打了不少勝仗,敵人報復行動也開始了,黃師長命令他們迅速撤走。
蔡武陵跟着傳令兵跑到南天門陣地復命,經過一番爭取,黃師長給了他們三天時間處理後事。
得知村子被收回的消息,回來收殮親人看望故宅的百姓絡繹不絕,而大家日夜難眠,因為人們陸續歸來,家家出殯,戶戶白幡,哭聲早已喑啞,鴉聲連綿不斷。
第三天凌晨,章文龍帶着眾人在村裡走了一圈算作告別,從頭到尾笑容陰惻惻的,像個黑無常。
龍孟和可不像章文龍在草堆里更能睡大覺,這幾天沒日沒夜張羅,整個人蔫了許多,幾乎趴在馬背上。
“閻王爺那的黑白無常怕不怕鬼子?”
章文龍冷不丁一問,把龍孟和問住了。
龍孟和斜他一眼,越發覺得他太不會說話了,煩人得很。
“不怕。”蔡武陵緊走兩步趕上來,臉色也是從沒見過的慘白,這三天確實累得夠嗆。
章文龍點點頭,“鬼子在南天門,我們一起上去試試。”
龍孟和驚詫莫名,“你瘋了!”
蔡武陵倒是沒出聲,開始蹙眉沉思。
“你祖宗是幹嘛的?”章文龍逼近一步。
“用你說!”龍孟和快氣炸了,他這幾天撒石灰水收殮各種屍體埋頭幹活,怎麼又惹上這個煩人精。
“軍戶,他們都是軍戶。”蔡武陵生怕他這個大嘴巴漏了風惹了事情,極力壓低聲音。
“軍戶?”
章文龍一把火直衝頭頂,突然不管不顧衝出來,指着龍孟和跟他身後的馬匪和歪脖子隊長等人一通怒吼。
“你們祖宗守長城!保衛邊關老百姓!你們不守就算了!跑來搶老百姓!”
“我們搶的是貪官污吏!”歪脖子小聲嘀咕。
“你還好意思狡辯!”章文龍跳腳,“帶點錢就算貪官污吏,就能搶對不對!你們算算正經生意人你們搶了多少!”
“這一個又一個村子被殺成這樣,你們好意思!”
龍孟和猛地回頭看着身後的漢子們,眾人紛紛低下頭。
他們確實不怎麼好意思,所以這幾天拼了命幹活,連戰利品都沒拿。
“瘸馬!”龍孟和氣急敗壞怒喝,“我們沒少辦事,你還指着鼻子罵人!你以為自己是誰呢,老子不伺候了!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招誰,再見!”
“你還好意思說幫我辦事!這事是我的!我一個馬倌跑這裏來摻合什麼,干我屁事啊!”
龍孟和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打馬絕塵而去。
章文龍追着他罵,“你有臉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你敢拍拍胸口說你在保護邊關百姓,你看邊關被糟蹋成什麼樣子……”
一行人連跑帶追,很快就能看到雲霞城門樓子的紅色飛檐。
前面幾里地,一個吳桂子的前哨看到他們一行,唿哨一聲,急匆匆迎上來,“團長,不好了,鬼子飛機跑鎮上丟了5顆炸彈!”
章文龍怒吼一聲,“大雀!跑!”
其實根本不用他開口,王大雀已經撒腿沖了出去。
龍孟和騎的已經算是最好的馬,在後面連王大雀跑出來的塵土都攆不上,氣得直罵娘。
半截衚衕仍在,院子已經不在了。
隋家大院真是命運多舛,左炸一下,右炸一下,再從上面丟個炸彈,這會被炸平了,只剩下磚牆和梯子仍然頑強地豎立在中央。
章文龍眼一暈,人已經撲進廢墟里扒拉磚石,嚎啕痛哭。
“媳婦……媳婦……”
“你不是說好去北平養我一輩子的呢……”
“你怎麼能騙我……”
常春風緊追上來,沒眼看這個口口聲聲喊女人養着的泥人,捂着鼻子走了。
胡琴琴扛着一把大刀氣勢洶洶走來,怒喝,“閉嘴!”
章文龍昏了頭,根本沒聽見,扒得手上都是血。
章文龍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一把大刀劈面而來,登時愣住了。
胡琴琴披着一身的霞光,大刀也放了光,活像仙女下凡。
章文龍腿都軟了,“媳婦,你別,別帶我走,我還想多活幾年,我還沒去過北平天津,沒去過唐山……”
胡琴琴氣樂了,扭頭就走。
章文龍飛撲上前抱住她,“你帶我走也行,讓我先看看北平長啥樣……”
“你是自己洗乾淨,還是我把你丟河裏!”
這是真實的熱度。
人類的熱度,不是冰冷的鬼。
“媳婦!”章文龍不顧一切撲上去抱住她,瘋跑而去。
胡琴琴給他一頓敲打,看他實在不放,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
日軍的報復來得很早,清晨剛睡醒,聽到飛機嗡嗡,胡琴琴立刻組織城裏的人疏散和躲藏,第一個跑去南門軍營送信。
好在常春風和魏壯壯都有經驗,早就命令所有人和馬從營地撤出來,避免了更大的損失。
然而,那個胖乎乎樂呵呵的陳袁願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天蒙蒙亮的時候,跑去南門外菜園子去尋摸東西,當場被炸死。
跟他一塊尋摸的衛兵和菜農當場炸死三個,傷了兩個。
東門城樓駐防的小屋也被丟了一個炸彈,幸好東門早就封了,大家都覺得東門門口的鏢局敞亮,都跑去那住,沒人受傷。
日機大概是看在這裏討不到什麼好處,成群地飛向密雲,密雲沒有做這麼好的準備,炸得更慘。
飛機過境,到處都是一片狼藉,胡琴琴好險才保住腦袋,衝著飛機一頓罵,迅速帶人搶修。
修到東門城樓子,胡琴琴正在滿身灰土指揮,突然發現大家鴉雀無聲,同時看向街頭。
遠處,吳桂子背着一個人走來,全身又是灰土又是血糊糊的,邊走邊哭,毫無形象可言。
他們的身後,常春風等人低着頭沉默相送,一直送到東門外的山中。
走到胡琴琴身邊,常春風停下腳步,輕聲道:“老陳想給他好好做個40大壽,可城裏啥都沒有,就想着去菜園子裏現找點,沒想到……”
從東北撤出來之後,陳袁願一直都想干仗,一直沒幹成,死在菜園子。
常春風以前不想打仗,跟他吵了多少回,這會心裏替他冤得很。
等龍孟和等人趕回來,城裏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龍孟和跑去陳袁願墓前拜了拜,準備回村裡喘口氣。
其實,他是惦記好不容易撈到的寶貝,怕鬼子轟炸鐵壁村,讓歪脖子趕緊把村裏的好東西運走。
楊守疆突然趕回來,糾集所有人來到關帝廟,說是得到一個重要情報。
王陌特別賊,一直蹲在村外觀察,看到軍車接人走,報信也來不及了,乾脆就悄悄摸上去。
這下不得了,他摸上了鬼子在南天門的陣地,我軍的別動隊剛剛撈了一票走人,陣地上一片狼藉。
鬼子吃了虧,肯定就要派人來增援,至於物資補給,楊守疆一巴掌拍在地圖上,“承德到古北口這條公路是必經之地,上頭說已經派人去干這個活計,我們要不要去試試??”
章文龍趴在地圖上,直愣愣看着這條公路。
他其實看不太懂這些彎彎繞的東西,地圖上面手指頭短的地方,他從承德跑過來得一天。
地圖上這些名字他跑過,認得,所以他不怕。
龍孟和一把將他揪上來,“閃開!這條路我最熟!肯定沒漏的!”
章文龍嗤之以鼻,他怎麼能不熟,他還是個小娃娃就在這條路上搶人錢財。
龍孟和急了,“你什麼意思!”
章文龍也瞪他,“你早上還說不去!”
“干不幹!”楊守疆看不下去,拍着桌子怒吼,“趕緊決定!老王說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干!”龍孟和一咬牙,“不幹白不幹!”
“干就干!”眾人異口同聲做了決定,轉身就走。
收了一堆戰利品,這次不缺槍,也不缺馬,吳桂子和胡琴琴都跟上來,由魏壯壯和常春風看家。
黃師長派出來的正經別動隊早跑去挖公路,龍孟和決定把伏擊的地點定在槐樹嶺。
池上帶着隊伍從承德開出來,一路上威風得不得了,誰見了都得讓,所以比其他增援部隊要快很多。
而森田井看他來頭大,不好得罪,早早抓了妻弟古川等人一塊去公路上迎接。
雙方接上頭,好一陣寒暄,就要往八道樓子陣地開拔,森田井一看,騎兵有30多人,軍車有8輛,並不是很穩妥,於是催促池上加快速度,先就近去東關稍作停留。
池上怎麼會聽他的,帶上警衛打馬就飛奔而去。
森田井沒奈何,讓古川緊跟自己,帶着眾騎兵追了上去。
槐樹嶺是個環形山凹,跑出一層山溝溝,外圍還有一層,兩層之間是小小一片坡地。
吳桂子打的仗最多,楊守疆盤算的陣法最多,兩人上來一眼掃過去,立刻你一句我一句排兵佈陣,蔡武陵和關山毅佔了首要的位置,一早就神情凝重地蹲守在山口,而龍孟和帶着手下佔了山下平地和兩山之間的坡地,非常神奇地消失不見了。
章文龍和胡琴琴等人也分到一個好位置,那就是堵在第二層山溝溝的豁口處,敵人要是沒能被第一層各處埋伏消滅掉,肯定會朝着這個方向跑,而這個豁口是必經之處。
胡琴琴讓兩人一組,分組埋伏在各處山溝草堆石頭后,她和章文龍則挖了一個坑藏下來。
章文龍嫌石頭太硬不好躺人,硬是抓了一片青草鋪進坑裏,準備讓自己媳婦在裏面舒舒服服躺一會,等鬼子來了再叫她。
這是章文龍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仗,他非常緊張,也非常激動,還自我總結一套戰場秘笈。
槍沒個準頭,子彈還貴得很,不如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好使,章文龍把槍收進懷裏,抄起一把磨好的大刀。
胡琴琴瞥了一眼大刀,懶得管他。
對於這趟活計,他非常有信心,大刀不中用,小刀還有三把!
一刀結果一個,漂亮!
胡琴琴看了看小刀,覺得衝著他這點熱情,以後可以去北平開個刀鋪子。
夢想是美好的,戰場上可容不得半點花樣。
於是乎胡琴琴把他的刀全都沒收了,剩一把小刀讓他拿着防身。
池上衝到槐樹嶺的時候,章文龍剛剛被胡琴琴從胡思亂想中揪出來,他耳朵特別好,馬蹄聲至,他立刻警醒起來,胡琴琴看出端倪,迅速打出信號。
大家都振作精神,只見章文龍趴在地上,一根根比出手指頭。
胡琴琴目不轉睛看着,看他收了手指頭,衝著不遠處的吳桂子打出三十的手勢。
章文龍又聽了聽,臉色驟變,一把抓住胡琴琴,“不止三十多,後面還有軍車!至少8輛!”
軍車上人數不可預估,要是這樣的話,只會被反包圍,最後全軍覆沒。
胡琴琴手勢剛打出來,吳桂子迅速跑向蔡武陵,還未開口,蔡武陵低聲道:“軍車還在後面,被甩得很遠,速戰速決還是可行。”
“怎麼個速戰速決?”吳桂子神色焦急。
“十分鐘解決問題,解決不了立刻撤走!”楊守疆神色鎮定,“你來指揮,我和關山毅掩護你們!”
“還有我!”一隻手從花叢中伸出來,那是王陌。
關山毅點點頭,衝著他們一笑。
吳桂子抹了一把冷汗,“槍法好的,打頭陣!”
不用他說,蔡武陵他們四個槍法都很不錯,而龍孟和就是靠槍吃飯,打頭陣不在話下。
幾人迅速改變隊形,分三個梯隊排開。
章文龍貼着地面聽着,臉色煞白,胡琴琴不忍再看,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起來,“別聽了,軍車來了照樣要打。”
打不過啊!
章文龍心裏在咆哮,可是這會沒人再理他了。
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一步步逼近槐樹嶺。
章文龍一個骨碌滾了出去,從腰間抽出絆馬索攔在自己伏擊陣地前方豁口,把胡琴琴急出了一腦門汗水。
瞄準。射擊。
幾槍齊放,第一個跑來的池上和警衛同時中彈,滾落在地。
池上身後的森田井和古川沒能成為第一個目標,朝着兩側閃避,躲開兩槍。而跟上來的騎兵補在池上當頭的位置,中槍倒地。
部隊處於行軍狀態,領頭的軍官被打死了,士兵發現槍聲四處響起,以為自己被包圍,第一反應就是朝着出口潰逃。
這就跟牧羊一個道理。
關山毅和楊守疆就帶人守在出口,等得手指頭都在顫抖。
馬到,人到,眾槍齊放。
槍聲如同堵上一個巨大的口袋,把撲進來的人和馬通通吞了進去。
日軍訓練有素,立刻下馬找到隱蔽物還擊。
可惜他們遇上的是劫道的馬匪,而且這就是馬匪常年活動的地方。
沒有搶馬搶東西的顧慮,也就不用考慮人的死活,龍孟和一聲唿哨,眾人從石頭縫、草堆、山凹里爬出來,各自盯准目標瞄準射擊。
跟平日劫道一樣,每個人早就盯好了自己的目標,槍響人倒,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倒是胡琴琴這頭還從來沒經過這種陣仗,槍倒是開了,有的打中了人,有的打中了馬。
正因為如此,胡琴琴這個方向成為騎兵小隊的生門,森田井縱馬疾馳而來,古川靠他最近,最先反應過來,跳上一匹馬緊跟而去,其他人緊跟而上。
絆馬索起了作用,森田井的馬一頭栽倒,古川迅速把他拽到自己馬上,疾馳而去。
最終整支隊伍就跑出他們兩人。
他們前方動了手,沒想到黃師長的別動隊在後方也佈置了陷阱,他們的目標是這支汽車隊,章文龍帶來的烏合之眾先解決了棘手的問題,趁着一團混亂,軍車要趕去前方支援,他們得以痛痛快快開打,打了個漂亮的伏擊戰,8輛軍車全部炸毀,斃敵20多人,這支骷髏隊出師未捷,全軍覆沒。
章文龍趴在地上聽了聽後面的動靜,拉着胡琴琴說了什麼,胡琴琴本來要抓着他趕緊逃離戰場,喜笑顏開,衝著大家一拍手,“後面的汽車隊被人攔住了!”
吳桂子一聲令下,帶領眾人前去接應,其他人就地打掃戰場。
騎兵步兵小隊幾乎被全殲,整個小隊有31個人,清點戰場的時候發現26具屍體,俘虜3人,逃走兩人……這一次可謂大獲全勝。
大家清點東西,章文龍腦子裏的弦一松,竟然在自己挖的青草坑裏睡起大覺,這一覺睡得真正香甜,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戰場也清點完畢,3個俘虜被歪脖子送給正經軍隊領賞——他們是馬匪,不需要這些虛名,而正經軍隊死了這麼多弟兄,需要一些錢來撫恤他們的孤兒寡母。
然而,他們都把俘虜送去南天門,黃師長並不想見他們,還催着他們趕緊回去守住雲霞鎮這座空城,別到處亂跑。
這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大家都想不明白,水都沒喝上一口,挺沒勁地往回走。
天黑了,王大雀沒混上好吃的,鬧脾氣跑不動了,跟着胡琴琴的馬屁股後面走,呼哧呼哧喘粗氣,胡琴琴和馬嫌它煩,飛快跑起來。
很快,胡琴琴和章文龍就把其他人全都甩開了。
走沒多久,胡琴琴發出一聲驚叫,“黃師長!”
王大雀腳步一頓,章文龍已經跳下馬,目瞪口呆。
一輛車停在路旁,樹下站着一個人,這人腳邊一地的煙頭。
煙貴着呢,王寶善撿到一個煙頭那得高興老半天,還要擺個舒服的姿勢來抽,這麼多的煙頭,那得多少錢啊,章文龍看得真心疼。
再一看,黃師長臉色黑黃,不知道是累的還是煙熏的,眼皮耷拉着,打不起精神來的樣子。
章文龍滿肚子討表揚的熱鬧話,全被他這幅樣子堵了回去。
他想到自己罵龍孟和的那句話,“你還好意思說幫我辦事!這事是我的!我一個馬倌跑這裏來摻合什麼,干我屁事啊!”
承德的事情,干他一個吃辣椒的湖南人屁事,他大老遠跑來送命幹嘛。
這麼多的湖南人廣東人四川人全國各地的人,跑來這鬼地方送命幹嘛!
他眼裏都是淚,捂着眼睛強忍。
他不能讓淚掉下來,他是條北方漢子,不能讓吃辣椒的南方男人看扁了。
從後面看,他的肩膀一慫一慫,難看極了。胡琴琴遠遠看着,摸了摸有些躁動的王大雀,一轉頭,兩行淚流下來。
就在這一刻,她確認一個事實,一旦感受到他的難過,她會更加難過。
而她捨不得他難過。
捨不得,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兩人一碰面,黃師長拍拍他肩膀,“想來想去,我還是得送你一程。”
章文龍一甩頭,露出特得意的笑容,“我們打了兩個勝仗!”
“關師長傷好了,特意讓我來謝謝你。他希望你過兩天回北平的時候去看看他,他當面表示感謝。”
看他不接茬,章文龍有些心虛,一想也是,他們天天打勝仗,也沒見自己這麼翹尾巴。
可他就是不甘心……
“關師長如果知道我們打了勝仗,會不會給我啥好東西?
“聽說你媳婦今天遇到轟炸,別怪我說你,你就不該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放在城裏。”
還是不接茬。
章文龍快跳腳了。
“黃師長,我們打勝仗了!你為什麼不肯見我們!”
“知道了,很好。”黃師長露出一個挺奇怪的笑容,有點像是在哭。
章文龍如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茫茫然回頭看向胡琴琴。
胡琴琴忍不住了,露出兩個梨渦的標準笑容,“別纏着長官問來問去,長官太累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黃師長沖她一點頭,像是感謝她解圍。
章文龍沉下臉,虎虎生風舉手敬禮,用行動表示自己的不滿。
黃師長沒有還禮,逕自朝着胡琴琴走去,“借一步說兩句,可以嗎?
兩人看向章文龍,胡琴琴笑道:“親愛的,你先回去。”
親愛的?她叫我親愛的!
這一股子火油從腳底板燒起來,章文龍被幸福砸得暈頭轉向。
吳桂子等人趕了上來,並沒有看清楚樹下的人影,帶着一股子煞風呼嘯而過,王大雀激動起來,飛跑向章文龍,帶着他跑了。
“帶你男人趕緊回北平。”
章文龍整個人都興沖沖的,像是初生的牛犢,清晨茁壯向上的花草,當了他的面,黃師長不忍心說這句話。
至於胡琴琴,她敢當他的面跟團長打情罵俏,強調兩人的密切關係,只不過以為憑着身後這支隊伍,上頭不會動她。
“我家本來就在北平,趕不趕緊,有什麼關係嗎?
黃師長笑道:“如果是別人來說我這番話,那就肯定有關係,要命的關係。”
胡琴琴笑了笑,低頭沉默。
“不問為什麼?”
“不用問,我們早就想走了。”
“有人會來接收你們這支隊伍,在我能活命的前提下,我會盡量保住他。”
“多謝長官。”
“還有,以後找到時機你可以慢慢告訴他……”
“為什麼你不說?”
黃師長看向天空,嘿嘿笑起來,像是剛才她說了一個極其好笑的笑話。
胡琴琴隨着他的目光看去,星空熱鬧,心中冰涼。
“把你們這支隊伍放在這裏,其實只是一個誘餌,被吃掉一點也不可惜。可對於我們來說,能牽制一部分姦細和日軍兵力,前方就能少許多壓力。”
“誘餌?”雖說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胡琴琴還是被氣樂了。
他們白白折騰一場,只是人家拋出去的一個不可惜的誘餌。
黃師長笑道:“我跟你敞開來講,是因為我摸清楚你的底細。”
胡琴琴手心汗水直冒,沒有開口。
“現在各路情報亂飛,虛虛實實都有,我能摸清你的底細,其他人肯定早就一清二楚,國共打得正厲害,你們必須趕緊走。”
“長官的意思,是我連累他?”
“不,你們相互連累,相互成全。”
“成全……”胡琴琴忽然笑起來,“謝謝長官,我喜歡這兩個字。”
黃師長笑了笑,“不管我能否吃到你的喜酒,我這份禮物你先記下。”
胡琴琴苦笑點頭,“我應該早點想到,我們這支亂七八糟的隊伍,其實不應該在這裏頂這麼久。”
“這個位置很要緊,越是要緊的地方,越是容易成為搶奪的目標,也越是被放過。”
前方炮聲隆隆,喇叭突然響起來,黃師長焦急回望,快步走向汽車。
“長官!”胡琴琴追上來,“不管怎樣,他是真心實意想為這個國家做點什麼,請您不要讓他失望。”
黃師長腳步一頓,留下一聲嘆息,“誰不會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開始的時候,誰不是真心想為這個國家做什麼呢。”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胡琴琴喃喃自語。
汽車漸行漸遠,警衛從藏身之處鑽出來,追向汽車離去的方向。
胡琴琴目送他們遠去,聽到馬蹄聲聲,驚訝地回頭。
他騎着馬狂奔而來,眼裏星輝燦爛。
沒過幾天,從南門口傳來消息,日軍1000多人由一個眯眯眼小兵帶路,從老虎套溝的一條險僻上路摸上山,偷襲左翼制高點八道樓子陣地。
這個陣地僅有一個連駐守,大概覺得這裏不大可能有人來打,大家警戒都有些鬆懈。
一夜之間,陣地失守,全連官兵都被刺死。
第二天一早,黃師長派人收復八道樓子陣地,敵我雙方就此展開鏖戰。
激戰八天,雙方損失慘重,在敵人猛烈的炮火下,我軍一線陣地防禦工事盡毀,不得不撤到南天門以南的預備陣地,繼續和敵人對峙。
胡琴琴沒有接受黃師長的建議帶章文龍立刻回北平,他滿肚子都是救國打勝仗等等不切實際的危險思想,在這個當口,誰要走就是他的仇人。
隋家小院沒了,他們還有鏢局可以住,城門垮塌,這麼多漢子轉眼就能搭出梯子出入。
打了兩個大勝仗,就連一貫挺悲觀的吳桂子常春風都是信心倍增,沒有誰能阻擋他們和章文龍研究討論下一步計劃。
那就是協助黃師長,把鬼子趕下八道樓子陣地。
現在地圖挺規整地掛在牆上,桌子上也擺上了鮮花和茶缸子,城北關帝廟作為會議指揮中心,儼然有了中心的模樣,門口還有人站崗。
“前兩次都是在大部隊的配合下才能取勝,長官不怎麼待見我們有他的道理……”章文龍站在地圖前手舞足蹈,有模有樣分析戰局。
胡琴琴燒了一大鍋熱茶,提着茶壺滿屋子轉,給大家添茶。
章文龍看茶壺茶水燙得要命,而自家媳婦這個細皮嫩肉,趕忙搶了茶壺,推開她自顧自倒茶。
真正聽他叨叨的,只有一個吳桂子,其他人都挺忙的。
常春風巡防去了,沒來,蔡武陵忙着給劉天音回信,楊守疆和關山毅要扳手腕子,龍孟和頂着兩個黑眼圈正在睡覺……
“我們要是能憑自家的本事拿下八道樓子,那豈不是……”
“別做夢了!”
這一個冷冷的聲音把眾人都驚醒過來。
“做夢!你說誰!”
章文龍倒還知道怕燙,把茶壺放到地上,氣勢洶洶環顧眾人。
隨着眾人的目光,他看到了胡琴琴,和她臉上不太正常的冰冷笑容,頓時心中一沉。
“你真的以為,上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為你這個團長當得好?”
他這個團長當得不好。他知道。
但是,他這個團長當得好不好,並不是兩人討論和必須面對的問題。
這也是他一直插科打諢避讓的問題。
在眾人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中,章文龍低聲道:“大家不說,我也猜到了。”
蔡武陵心下不忍,猛地起身,被胡琴琴一個眼刀子逼着坐回來,在心中嘀咕,“我惹不起這個母老虎,兄弟你好自為之!”
“你大舅他們想要把我們按在這裏,是為了跑路。”
“上頭想把我按在這裏,不是當一個擺設,也是為了跑路。”
“在這個官場,我不貪污不好色,不殺人放火,肯定活不下去。”
“我有自知之明,不會妄想當了個假團長就能從此混到官場,以後升官發財姨太太……”
胡琴琴嫵媚一笑,“想得挺遠嘛,你想娶多少姨太太,說來聽聽。”
眾人一個哆嗦,紛紛朝着後面躲,祈求不要在團長被亂刀砍死的時候殃及無辜。
“我就是想想……”
胡琴琴臉色變了。
章文龍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捂着臉認真地發愁,“真讓我娶,不要,一個也不要。”
“不要還是不敢?”
“不要。”
“你明知上頭把你摁在這裏是為了跑路,為什麼還不趕緊跑?”
“因為你……”
章文龍鬆了手,眼裏閃着光,如同在隋家大院見到晚霞的光,如獲至寶的光。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很想揍這小子。
都到了什麼時候,還不忘示愛!
“還有這些兄弟。”
說話不帶這大喘氣的!眾人交換一個眼色,紛紛起身,齊心協力把他抬起來扔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