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愁
承平十二年,春分。
微風拂楊柳,燕穿錦堂。
午後,寧國府的兩位姑娘聚在一處閑聊。
穿着煙青色衣裳的姑娘雙手托腮,看窗外春意滿院,想到自己卻被困於家中,頓時懨懨道:“似這般好春光,就該乘坐香車,驅着駿馬趕往城郊。枝上的花兒像雪一樣飄落,我們沐着春風,隔珠簾賞花,豈不妙哉?”
“唉。”她哀嘆一聲,埋怨道:“偏偏被困在這方寸之地,平白添了春愁!”
她身邊的姑娘低頭弄着琵琶,聽她這樣抱怨,隨口打趣道:“妍姑娘,你這春愁倒是不小啊,連偌大的寧國府到你口中都成了方寸之地。”
那被喚作妍姑娘的女子低嘆道:“唉,我還是不說了,回頭傳到太太耳里,又該說我不學規矩。”
她閨名素妍,在孫輩中排行第六,雖說是庶出的姑娘,但因生母早亡,自小養在程夫人房裏,別的愛好沒有,就喜些子詩詞雅樂,人也生得柔柔弱弱的。
那彈琵琶的姑娘才是程夫人的嫡女,閨名清宛,排行第四,與五少爺乃是一對龍鳳胎。
程夫人管教子女,不論嫡庶,皆十分嚴厲,唯獨對四姑娘稍降辭色,因憐她幼時體弱多病。
四姑娘三歲時生了一場大病,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宣稱若高燒退不下,孩子恐怕熬不到天明。
程夫人淚流不止,守着女兒一整夜,打了一個盹就馬上驚醒,伸手去探女兒的額頭,祈禱高燒能夠退去。
萬幸,四姑娘福澤深厚,在天微微亮的時候,高燒退去,算是熬過了這場大病。
寧國府上下一片歡喜,誰也沒發現,真正的程清宛已經死去了,如太醫所言,熬不過天明。
從此住在四姑娘體內的,就是另一個靈魂了。
她是自盡的程清婉,她竟回到承平十二年,機緣巧合地轉生到命數早夭的程清宛身上。
她在長輩的寵愛下平安長大,錦衣玉食,養尊處優,這樣的生活本不該有煩惱,可寧國府必將敗落事實深埋在她心裏,讓她寢食難安。
程清宛不止想着過好眼前,她還想過好這一生,想要程氏一直興榮。這樣三代以後,她忠厚的父親不用再抑鬱不得志,溫柔的母親不用再為衣食操勞,這樣,未來的程清婉也能平安順遂,能穿好看的衣裳,戴精緻的首飾,覓得她命中的如意郎君。
也不知道我走之後,哥哥怎麼樣?家裏怎麼樣了?
這些問題,程清宛只敢在心裏想想。
一想到這些,她的愁緒染上眉間,停手看向窗外,感嘆道:“真快啊,春天已經過去一半了。”
看妹妹在坐在一邊長吁短嘆,她放下琵琶,勸解道:“你要去玩兒,倒也不是甚麼難事。回頭哄得老太君歡喜,你再求一求她,老人家一高興沒準就同意了。”
程素妍瞥她一眼,說道:“你這是在哄我罷?老太君答應了,太太未必會應承,她這會子管得嚴,我就是求了觀音菩薩來也未有用。”
程清宛平素喜靜,閨中好友寥寥無幾,與六妹妹程素妍最為要好。
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程素妍有什麼說什麼,從不避諱她。
清宛搖搖頭,轉了話題:“說起來我也有一件愁事。前幾天反反覆復做着同一個夢,高台樓閣,絲竹笙簫,忽然兩隻大蟲掙破牢籠闖了進來,張牙舞爪,嚇得賓客四處逃散,然而一轉眼那高樓竟頃刻崩塌,叫一把大火燒成了塵土。”
這夢並非信口張來,而是確確實實出現在她的夢裏了。
高樓傾頹,賓客四散。夢的預警很明顯了,她必須有所作為,不能聽天由命,坐以待斃。
程清宛憂心忡忡,程素妍卻是捂嘴嬌笑道:“夢見這些神叨叨的東西,不是白日裏野史、話本看太多了,還能是什麼?定是書生筆下的孤魂野鬼入夢來了,我猜猜,後來出現的不是佳人,就是才子了。那女子相貌必比不得姐姐,姐姐快與我說說,那郎君的模樣俊不俊?”
她故意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惹得程清宛又羞又惱,笑着捉住她的手道:“你這小丫頭,我同你說正經事,你倒是調侃起我來了?看我打不打你!”
說著便要伸手去擰程素妍的臉,嚇得她連連求饒。
兩人正嬉鬧着,那邊程夫人打發了絹兒來傳話,說是請二位姑娘來明宜院。
明宜院是老太君的住處。
程素妍問:“絹兒姐姐,太太讓我們去明宜院做什麼呢?”
即便她不問,娟兒也要交代清楚:“是徐夫人帶着凌波姑娘來府上做客,說是要給二位姑娘賠罪。”
程素妍與徐凌波向來話不投機,上次花朝節詩會中,兩人又一次爭執不下,差點一旁的程清宛撞落池裏,好在被人及時拉住了,才沒有鬧出風波來。
徐凌波回去后,不敢將此事告訴母親。徐夫人是個要臉面的人,在別人口中得知此事後,尷尬萬分,拉着女兒來賠罪。將軍府的事已經夠多了,別在傳出教女無方的名聲了。
程素妍取笑道:“徐凌波還知道來,我還以為她又要當縮頭烏龜了呢。”
程清宛無奈道:“你也消停點吧,忘了太太是怎麼教訓你的嗎?你和凌波都吵了好幾年了,就沒吵出點情分來么?”
程素妍如吞蒼蠅,“誰要和她有情分?!”
徐凌波一見面就要和她攀比,早就被她列為死對頭。
程清宛不同她鬧,叫來婢女伺候,既是見外客,少不得要拾掇一番。
老太君住明宜院,院子裏栽的多是小松、白榆之類的盆景,再點綴幾盆牡丹、海棠、月季,兩邊的游廊掛着幾隻鳥籠,有百靈、雲雀等,相映成趣。
正堂門外站着幾個丫頭,垂首侍立,錦雲遠遠見她們姐妹來了,便迎上去,邊說:“二位姑娘來了?今兒徐夫人來了,正陪着老太君說話呢,太太請了你們來,說是一起敘話,姑娘快進些去罷!”
二人進入堂內,繞過一座碧玉松鶴紋屏障,抬眼瞧去,中間榻上坐着老太君,左下綉墩上坐着程夫人,右下依次坐着徐夫人、徐姑娘。
徐夫人徐敬大將軍的夫人,那位徐姑娘就是她的女兒凌波了。以往兩家多有來往,只是近兩年徐夫人很少出門交際了,除了年節必不可少的禮數,過府做客的次數屈指可數。
清宛與素妍按輩分向各位長輩見了禮,之後坐到程夫人的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