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十二章
沒想到竟有人不識趣,當下被激起了興兒,也不看鄭舉人,只甩一片金葉子扔在桌子上,倨傲地道:「價高者得!」
這等豪爽,四周嘩然——拿金葉子買糕餅的派頭可不多見,卻不知他的主子是哪個敗家的舉子。鄭舉人雖然闊綽,也不過是鄉間的富戶,到底做不出甩金葉子的舉動,可在眾同鄉前失了面子,叫正值熱血的年輕人如何忍得?
當下他只硬着脖子為難崔忠道:「我已經先開口要買,你怎的不賣?若是不能公允,今日便掀了你的攤子!」
崔忠人如其名,處事最為忠厚,當下對着那豪奴陪笑道:「既然那位客官先開口,怎麼的也要賣一塊給他,客官您買下剩下的九塊,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那豪奴漆黑的麵皮,肉絲橫生,懶得廢話,沖身後的幾個壯奴一使眼色,竟然紛紛抽出了明晃晃的佩刀,其中一個手起刀落,咔嚓一下便削下了桌角。
這哪裏是斯文人的做派?眾人這才警覺這幾個人的衣着不似中土人士,身上更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煞氣。
崔家夫婦一時惶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婉轉的女聲說道:「開門做生意,自然價高者得,至於這位先開口的客官,看看買別的糕餅可好?」
站在人群里的尚雲天隨着眾人的目光一望,竟再移不開眼。只見一位若映水芙蓉般的小娘子戴着箬笠,俏生生立在了人群的後面。
原來今早瓊娘趕早起身,自己親自用那崔萍川送來的碎燕窩和枸杞等物泡發了井水,又自己調和做面,制了十塊糯米白玉糕。
自己還是尚府夫人的時候,跟京城裏的貴眷夫人們茹素吃齋,趕上太后她老人家來了興緻時,還主持過幾場素齋籌款的義賣。成套的素齋做法漸漸熟能生巧,被太后誇讚着順口。倒是沒少洗手做羹湯,制些精緻的素齋葯膳討她老人家的歡心。
現在想來,自己是隨了劉氏的巧手。所以她自己蒸的白玉糕絕對不遜於宮中的供奉,是以這一兩銀子一塊的價碼還真不是漫天要價。要知前世她親手做的糕餅在義賣最高時,可賣出一金的高價。
而崔傳寶昨日吃了燉肉,心知全是這位看似柔弱的妹妹的功勞,少年嘴饞,巴望着今日繼續開牙祭。所以對於瓊娘要高價的叮囑言聽計從,背熟了后便捧着大托盤送糕餅去了。
可待哥哥走後,瓊娘心裏卻生了忐忑,前世她有才女名聲加持,玉手調香千金難求。可現在她不過是小鄉商戶,一塊糕餅要一兩銀子……細細琢磨起來反而欠缺了底氣。於是便戴了斗笠出門,遠遠地站人群后看着情形。
先前鄭舉人買了一塊白玉糕時,她心裏一松,心知只賣出一塊便是穩賺不賠了。誰知眨眼的功夫突然冒出一群豪奴出手闊綽引來爭執。
有人競價原本是好事,可是瓊娘眼尖,一下子看到了那領頭的豪奴身上掛着的腰牌,在浮雕的瑞獸白澤之中一個篆體的「楚」字。
在瓊娘的前世里,這種圖騰還被綉在了軍旗上,這原是祥瑞的白澤獸旗所到之處便是烽煙四起,屠戮不斷,可不正是琅王楚邪的名號嘛!
這琅王乃是異姓王,是當今聖上的大表姐雲澤夫人所生。父親則是江東的撫遠大將軍楚歸農的獨子。
因為楚大將軍當年平等南蠻之亂,萬歲感念勞苦功高,親封了楚將軍為江東異姓王。楚將軍去世后,便由他的獨子楚邪繼承了王爺爵位。
可與老將軍的寬厚守禮不同,這位少年王爺自小便是荒誕離奇的行徑舉不勝舉,偏偏承襲了老將軍的一身武藝,加之用兵神准,幾次用兵皆大獲全勝得了聖上嘉獎,最後人心不足,開始圖謀造反。
彼時瓊娘已經嫁人,那一年琅王兵馬突然奔襲京城,一口氣到了僅離城下五百里的繞峽關。
一時間,鬧得京城裏人人自危。就連尚雲天也趕着命人挖通了隱秘地窖,備上了乾糧果品,只待京城守不住了,讓妻兒躲進去避一避災禍。
哪想到那兵馬快到京城下時,那皇帝親自前往琅王的大營,也不知說動了什麼,那琅王竟然宣佈退兵。最後皇帝僅以擅離職守的罪責降罰了膽大包天的琅王,將他軟禁在了皇山上的念法寺內,只對外宣稱是帶髮修行,贖償之前戰場上的殺戮罪過……
至於這位琅王最後的下場,入了深井的瓊娘自然不得而知了,但大約也是敲着木魚,數着頭頂的根根白髮到老吧?
但是眼下豪奴的主子氣數正盛,手下的爪牙氣焰囂張,當街殺一倆個人,還真不算什麼事兒!
瓊娘生怕自己那忠厚過了頭的爹爹再多言一句,引得那大刀手起刀落。當下她立刻出聲阻攔。只是她出聲之後,劉氏的心卻提起來了——這要命的關卡,女兒出來搗亂作甚?
瓊娘顧不得太多,只走上前去,親自將那十塊糕餅夾出,取了盛裝的食盒,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白玉糕盛裝了進去,極為恭敬地遞給了為首的那個人。
那人見瓊娘還算識趣,冷哼一聲便領着人揚長而去了。
這時瓊娘才對着鄭舉人道:「怠慢公子了,奴家拙筆幸入公子法眼,明日再做一盤,讓家兄免費給公子送去若何?」
鄭舉人滔天的怒火早就在看清了瓊娘容貌時盡消雲散了。現在又得知這糕餅畫作原來是出自瓊娘之手,更是覺得昨日吃的糕餅到現在都唇齒生香,帶着面前這小姑娘的桂花香。
唐突為難佳人絕非真英雄。就算那糕餅是瓊娘親手打包給了那蠻橫豪奴的,他也責怪不起來。當下連聲道開門做生意豈有不收錢的道理,只是要浪費姑娘耗費心力,多制些糕餅,他好打包帶到京城,給準備拜謁的恩師品嘗云云。
瓊娘見這場亂局化解,也不欲在人前多留。只跟爹娘打過招呼后,便準備隨了哥哥返家。
可是轉身抬頭之際,卻與人群中的尚雲天目光相接。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再看見她曾經的夫君。
他眉眼比記憶里來得更清俊,浸染官場歷練來的沉穩還未來得及爬上眼角眉梢,目光中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