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愛兒出去了好一陣子,回來時兩手空空,熱水沒打着,倒是帶給我一個炸天的消息,白太后薨逝了。
白太后薨逝了。
對於白府來說可謂是前所未有的打擊,得到這個消息,整個白府沉浸在一片哀嚎聲中,上至各房太太,下至門廳守衛婢女,不管此時正在做什麼,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計撲嗵嗵跪在院子裏哭泣着。
大將軍白展奇、白笑秋、十一、和十九少快馬加鞭趕往宮中,聽說聖上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深受打擊,當即倒在了床上,不省人事。
白太后雖不是聖上的生母,但養育之恩大於天,在晉帝的心中早就將白太后當作自己的親生母親一樣來孝順。
第二日,有將士來報,說白太后被追封為慧慈皇太后,葬於皇陵僅次於先皇太后。
白太后雖貴為太后,但也是從白府嫁出去的姑娘,白府作為娘家,自當得好生操辦,不僅要好好辦,還要辦的隆重,好在有穆夫人把守,自得到太后薨逝的消息,她便趕緊安排將士在府中掛上了白綾和菱花、白燈籠,還請來了法師做法,整個白府灰茫茫一片,如同幾個月以前那樣,沒有任何的生機,大家各忙各的,誰也不敢在府中多說一句不該說的話,甚至連笑聲都很少聽到。
最近這些日子,穆夫人消瘦了不少,整個人看上去輕飄飄的,好似一陣風都能將她吹跑,精力大不如以往,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忙不了多大一會兒便要坐下來休息一陣子。許是身子還未恢復妥帖的緣故,這些天我總能從府中婢女的口中聽說穆夫人經常心口疼。
自從趙音嵐再一次懷孕,大將軍便很少過來看望穆夫人,即便知道穆夫人身子不好,也只是讓隨身的將士過來傳個口信,讓穆夫人好生休息,莫要操勞之類的話。
我去看望穆夫人的時候,穆夫人正躺在床上閉目休息,白青蕊捏着絹帕,雙手不停的來回搓動帕子,脖子伸的老長,只瞅着門外的院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見我來了,忙起身迎接,笑道“先生來了”。
我笑着嗯了一聲,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穆夫人,問道“穆夫人身子好些了嗎”。
白青蕊也朝穆夫人看一眼,道“還不是老樣子,時好時壞,阿娘本來身子是好了不少,聽到白太后薨逝的消息,心中悲痛,這幾天又忙裏忙外的操勞,好似病情又加重了些。
我走到床邊坐下來,手附在穆夫人的手背上拂了拂,又問道“穆夫人最近胃口怎麼樣,飯量可還好”。
白青蕊回道“阿娘的飯量跟以前比起來沒什麼明顯的差別,就是愛喝湯水,粥之類的,殷堂醫說,阿娘這段時間應多以湯水和粥為主,不要吃硬的、冷的,過硬的食物不好消化,冷的食物影響腸胃,粥和湯水會比較容易吸收,利於阿娘身體康復”。
我笑道“殷堂醫醫術高明,他說的話固然可信,我們只管按照他說的去辦”。
白青蕊嗯了一聲,沒再吭聲。
穆夫人醒了,她拉了拉我的手,輕聲道“蘇先生來了”。
我朝穆夫人一笑,道“穆夫人您醒了”。
穆夫人立了立身子,道“先生來了多久了,看看我現在這身子骨,簡直不中用了,剛一躺下就睡了過去,讓蘇先生等久了吧”。她朝我身後的白青蕊看一眼,略帶埋怨的口氣道“青蕊這孩子,也不知道叫醒我,讓先生在這兒乾等”。
我忙道“不會不會,也沒有要緊的事,我過來是看看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
“年歲大了都這樣,不中用”。咳咳咳,穆夫人連咳了幾聲,已是有些上不來氣,手抖的厲害。
我忙叫道“四小姐,快拿水過來”。
白青蕊端來茶水,我扶着穆夫人坐起來。穆夫人喝了兩口水,才又緩慢躺下,臉上漸漸恢復了些血色,不似剛才那樣蒼白。見穆夫人又閉上了眼,我朝白青蕊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從房間裏出來。
我們在廳堂里寒暄了幾句之後,我正準備離開,遠遠的瞧見殷子然過來,“殷堂醫”。我和白青蕊同時喊出聲來,接着互看對方一眼,白青蕊縮了縮脖子。
子然剛來白府的時候我跟他有交代過,為著方便起見,私底下只有我跟他兩人的時候,才稱呼對方的名諱,在外人面前我稱他為殷堂醫,他喚我蘇先生。
殷子然朝我一笑,道“蘇先生也在”。
我朝他點點頭,嗯了一聲說“今日得了空,正好過來看看穆夫人,殷堂醫是從十二少宅院裏過來的嗎”。
“是啊,一早便去了十二少那裏,今日給俊兒重新調整了藥方,抓了葯剛回來”。殷子然說完之後,看着我,沖我一笑。他的笑容永遠都是那麼的溫暖,讓我覺得踏實。
一旁的白青蕊忙道“殷堂醫,阿娘一早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我去找你,你不在,現在好了,你趕快去看看我阿娘吧”。
殷子然又沖白青蕊一笑,道“好的,我這就去”。
三人又一同進到內屋,穆夫人還在睡着,殷子然一邊給穆夫人號脈,一邊問道“四小姐,穆夫人這兩天胃口可還好,今早有沒有吃些什麼”。
白青蕊忙道“殷堂醫,按照您的吩咐,阿娘這幾日多半都是吃的粥、湯水,還有一些較軟的米團,那天你說阿娘要多吃新鮮的蔬果,我又着人買了些果蔬回來,這幾日阿娘都在吃呢”。
殷子然淡淡一笑着點點頭,道“做的很好,四小姐真是個孝順的女兒,穆夫人有你這樣的女兒也是福氣,在穆夫人的身子沒好妥帖之前,就這樣做給吃她吧”。
白青蕊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大聲道“真的嗎,殷堂醫你說的是真的嗎,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回聽到除了阿爹阿娘以外的人誇我呢,阿爹以前有事沒事還會誇我幾句,現在開始怕是再也不會誇我了,我在他心目中已經越來越沒那麼重要了,阿娘以前多半時候都是在批評我,誇我的次數數也數的過來,現在阿娘也病了,我寧可阿娘訓斥我,也不願看她病着”。說完吧嗒吧嗒又開始落淚。
我立在窗戶邊上,正欲上前去寬慰白青蕊幾句,但見殷子然回過頭來,看着白青蕊,道“四小姐莫要悲傷,我小時候也經常被我父親打,他用鞭子抽我,打的我後背皮開肉裂,小時候我挺恨我父親的,覺得他太狠心,後來我慢慢明白,他是恨鐵不成鋼,我母親說其實父親還是很愛我的,他雖然打了我,卻躲在背地裏偷偷的哭,天底下,哪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呢,穆夫人的病無大礙,慢慢調理,會好的,你放心吧”。
聽了殷子然這一席話,白青蕊才又止住不哭。
從穆夫人那裏出來,一路上殷子然都在看我,白府人多嘴雜,我怕被人看出睨端,只好快快的走,殷子然走在我後頭,他喊我“凡兒,你等等我呀”。他越是喊,我越是走得快,最後撒丫子就跑,沒多大一會兒便將他遠遠的甩在身後,一個人氣喘吁吁的一路跑回來。
剛剛坐定,殷子然進來了,他只喘着粗氣,依舊追問我道“凡兒,怎麼回事,剛剛我喚你,你一句也不回應,難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裝作一副生氣的樣子道“你確實做錯了,大錯特錯,以後我不會再理你了”。道完我錳喝下一口茶水,拿起蒲扇呼呼的扇着,一雙眼看着牆壁。
殷子然急了,繼續追問道“我做錯什麼了我”。想了一想,他突然哦了一聲“我想起來了,你一定是在為剛才的事生氣,對不對,我又沒做什麼”。
我扭頭看一眼殷子然,瞧着他一副認認真真的樣子,短短几句話倒是把我說糊塗了,剛才發生了什麼嗎,他有做錯什麼嗎,我暈了啊我,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即便這樣,我還是嘴硬“你做的可多了,還說沒做什麼”。
殷子然一下子撲到我面前,道“剛剛我只不過是同四小姐多說了幾句,你也知道的,我這人沒別的本事,就是廢話多,既然你不喜歡,那我以後絕不在別的女人面前多說話,我只對着你一人說,好不好,你就別生氣了”。
殷子然撲在我腿邊上,扯着我的胳膊搖一搖,巴巴的望着我,滿臉笑意。
原來他說的是這件事,殷子然這也太敏感了,還未等我說話,殷子然一把握住我雙手,又道“凡兒,你知道嗎,剛剛瞧着你生氣的樣子,我好高興,我真的好高興,以前我一直很恐慌,不知道自己在你心裏究竟有沒有位置,即便你託人將我帶進白府,我心裏還是沒底,不知道你會不會在意我,通過今天這件事我終於明白了,原來你心裏是有我的,你會為了別的女人而吃味,我簡直太高興了,凡兒”。殷子然說到激動之處竟一把將我抱起連轉了好幾個圈圈。
我嚇的半死,這可是大白天,而且愛兒說不定已經回來了,若是被愛兒看見如何是好,若是被別的什麼人看見會更加麻煩,我腦子裏忽又閃出十四少的臉,還有白笑秋,白顏冷,還有十一少,十七少和大將軍,還有穆夫人和白青蕊,包括玄詟,他們在我眼前不停的旋轉,越轉越快,他們有的笑話我,有的拿手指頭指着我鼻樑,有的朝我大笑,有的大哭,有的在罵我,我想我大概是被殷子然給轉暈了,忙喊道“子然,快放我下來”。
殷子然把我放下來,我晃晃悠悠的站着,身子一歪險些摔倒,殷子然忙一把拉住我,趁我還暈着,呱唧在我臉上親一口,嚇得我如驚弓之鳥一般看着他。
大將軍和各位少將一直等到白太後下葬之後才回來,我斜靠在院子裏的躺椅上,馬車就停在我家院子前方的街邊上。大將軍白展奇、十一少、白笑秋和白顏冷相繼下了馬車,或許是趙音嵐懷孕,白展奇看起來滿面春風的樣子,整個人好似年輕了好幾歲,走起路來輕快了不少,他一邊在前面走着,一邊回過頭去和身後的幾位少將說話,偶爾轉過身去用手比劃着什麼,他臉上始終在笑着,即便白太後過世也沒能影響到他的大好心情。幾位少將也在笑,他們時而停下腳步,面對面站着說話,時而舉步前行,白展奇笑着和十一少、白顏冷說了幾句話,也不知那白笑秋說了句什麼話,白展奇竟揚起手來要打他,白笑秋一躲閃,白展奇沒打着撲了個空,只好一巴掌拍在白笑秋的肩上,十一少和白顏冷見狀,趕緊加快步伐往前走,白笑秋也趕快小跑,白展奇在後面追着。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好玩兒的事情,讓這幾位少將竟跟個孩子似的玩鬧不止。一晃眼的功夫,便沒了人影,我伸長了脖子費力的往街邊瞅,瞅了半晌什麼也沒瞧見,只好回到躺椅上繼續躺在上面曬太陽,並自言自語道,奇怪,剛才還在呢,怎麼。。。。
“怎麼眨眼功夫就都不見了,真是奇怪了,我猜想先生這後半句應該是這樣說的對吧”。
我回頭一看,見十一少,白笑秋和白顏冷都在呢,緊忙從椅子上坐起來,笑道“十一少,十二少,十九少,你們回來了”。
白顏冷道“剛剛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不是看得很得勁嗎,我們幾個瞧着先生的樣子好像還沒看夠,所以就過來了”。
我臉熱熱的,即便不用看也知道紅了,一雙眼滴溜溜的轉幾轉,突然就笑了,道“哎,可不是嗎,這幾天我悶的慌,整日坐在這宅院裏曬太陽,我曬啊曬啊,都快把我自個兒曬糊了,剛剛瞧見幾個孩童在我院子前方嬉笑打鬧,覺得他們真幼稚,沒有人能像他們這般幼稚了,不免覺得好笑就多看了幾眼”。
白顏冷笑道“剛剛我也瞧見了,我跟先生有同感,也覺得他們幼稚至極”。
我再看一眼白笑秋和十一少,他二人只在一旁笑看着我和白顏冷,一句話也不說。白笑秋更是一臉曖昧的樣子,一雙眼眯眯笑看着我,看得我不由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這又是做什麼,活生生的調戲,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十一少和十九少的面,他真該死,我被白笑秋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拿起書來擋住半邊臉。
十一少太不解風情,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竟然問我“先生看的什麼書,能否借我看一眼”。
明明是我在拿書擋臉,十一少竟然看不出來,還問我能不能把書借他看一眼,有什麼好看的,你這一眼能看出什麼來,我扯了扯嘴角,冷不丁朝白笑秋瞟一眼過去,見他正跟看笑話似的,奸笑看着我,眼神一晃又瞟向他身邊的白顏冷,但見白顏冷只淡淡笑看着我,那淡淡的笑容中也能看出意味深長,我再瞅一眼白顏冷身旁的十一少,見他一副十分期待的小眼神看着我。
我心一橫,不就是本破書嗎,又不是不還,剛才他也說了只借看一眼,好吧好吧,我只好把書遞給十一少。
十一少笑着接過去,他翻看了幾頁之後,將目光鎖定在某一處,然後讀了出來“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
我緊忙從躺椅上起身開來,接着念道“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與相異者也”。
白顏冷在一旁愣着,似是在想什麼事情,過了一會兒,便見他嘴角漸漸朝上彎,看了看我,又看看十一少道“我想起來了,這是韓非子所寫,原來飛飛和十一哥一樣,都喜歡韓非子的這篇《孤憤》”。
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順帶瞧了一眼十一少,他朝我也點點頭。
白顏冷又道“人人都說,韓非子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因為口吃而不擅言語,但文采特別出眾,連當年的李斯也是自嘆不如啊”。
十一少道“可不是嗎,這樣的人才,卻天生患有口吃的毛病,有些遺憾啊”。
白笑秋在一旁插嘴道“要說遺憾,人的一生誰能沒有遺憾呢,有的遺憾可以彌補,有的卻不能,就像韓非子這樣的,是天生的,他能怨誰,能怪誰”。說完,他又看着我。
白顏冷忙道“我們這些後人在這裏討論先人的口吃,是不是有點大不敬”。
三人淡然一笑,相互各看一眼,我見他們幾個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朝屋內喊道“愛兒,十一少、十二少和十九少來了,你端幾把椅子出來,再給我們泡一壺茶”。
愛兒應一聲,很快的端了椅子又泡了茶,不僅如此,細心周到的愛兒還給我們準備了糕點和果子。
我們幾人圍坐在院子中央,一邊喝着茶,吃着果子,一邊聊天,自從十七少去到漠北以後,整整兩年多的時間,我們都沒有像今天這樣聚在一起暢快的聊天了。
我們幾人海闊天空,天南地北,如洪水一般滔滔不絕的暢所欲言,從白太后的死聊到當今聖上,從穆夫人生病聊到俊兒何時醒來的問題,從白青蕊的婚事聊到十七少的兒子,從漠北又聊到遠在邊疆的十四少。
我們一直聊着,直到夜色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