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經過堂醫診斷,又再三確定,趙音嵐懷孕了,大將軍白展奇別提有多開心了,老來得子,正可謂人生在世一大樂事,似乎眼下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了。白展奇一個高興,頭先的判定終身監禁隨着趙音嵐肚子裏的這一胎也就此作罷,她還是大將軍的妾,府中的人都得尊稱她一聲趙姨娘。
白展奇竟然還破例將趙音嵐接到他書房住着,日日陪着她,在這之前,書房裏除了他一個人,連個伺候的丫頭都沒有,又趕快着人將趙音嵐原來的住處清掃乾淨,待一切打理妥帖之後再回去住。可就是這樣,趙音嵐還是哭了,當著白展奇的面,說自己受點委屈不打緊,關鍵莫要委屈了肚子裏的孩兒。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趙音嵐跟了自己這麼久,更何況她還受了那麼的苦,現在她肚子裏還有自己的骨肉呢,白展奇終是不忍心薄待了她,便按照趙音嵐交代的,將原來的宅院重新粉飾一遍,屋裏從床上的縵簾到喝茶用的杯子、碗筷,桌子凳子,全部換成新的,還着人在床上鋪上赤紅的金帛棉絮、赤紅枕頭和床單,屋內到處掛上紅綾,整個宅院一片喜氣洋洋,就跟新婚似的。白展奇實在是高興,趙音嵐說什麼便是什麼,吩咐怎麼做就怎麼做,全都依着她。
白展奇這一生有五個閨女,最小的小女兒因為白青蕊那次回來的時候,阿祖母非常捨不得,穆夫人又只好將最小的女兒送回娘家養。本來這麼大歲數了,只想着一生能為朝廷效力,當好他的建威將軍,盡心竭力效忠聖上,效忠朝廷,再過幾年身子骨不硬朗了便辭去官職,從此過安穩的日子。卻沒想到,老天又給了他新的希望,他的生命似乎又重新活了一回。
一個人坐在屋內,傻傻的盯着窗戶發獃,外面有風吹進來,將窗戶上的錦簾吹的微微顫動,遠處的天際白的發亮,天氣是真的好。我卻沒有半點開心,總覺得心中悶悶的,像是有塊大石頭在心口壓着,讓我喘不過氣來,是因為趙音嵐嗎,還是因為俊兒,又或者是別的什麼事,我不知道。忽又覺得心中像是織了一張網,就像蜘蛛吐絲織網那樣的,密密麻麻的,各種盤根錯節,將我死死纏繞,連呼吸都困難。
愛兒在院子裏給石榴樹和花兒澆水,澆完水提着小木桶轉身進屋,進門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就撞到了門框上,手一松,木桶砰的一下摔在地上,驚的我心錳地一炸,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愛兒一咧嘴,趕快拾起木桶進到偏房,不大一會兒,便聽得從偏房傳來咣當一聲脆響,再次將我嚇一大跳。
我火了,騰的一下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吼道“幹什麼,毛毛躁躁,還讓不讓人安靜會兒了”。吼完我又坐下來,特別的生氣,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生誰的氣,抄起桌上的蒲扇一頓錳扇,我額頭的髮絲隨風一揚一揚的,我也懶得管。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都怪我,今天老是出岔子”。愛兒邊說邊從偏方跑出來。見我正拿着蒲扇沒命的扇風,知道我心情不好,幾次試探之後終於問出口“先生,您這是怎麼啦,跟誰生這麼大的氣”。
我不高興的道“還有誰,當然是你,又不是一天兩天,做事就不能小心些嗎”。
愛兒忙回道“是是是,先生我錯了”,又忙跑到我身邊,從我手中接過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風,還不忘打趣“先生,明明是愛兒惹到您了,您卻拿蒲扇出氣,這蒲扇該有多冤枉,這扇風呢,不能使蠻力,要慢慢扇,效果才好”。
想我還是聖上親封的惠德教習學士,今天竟被個丫頭擠兌的啞口無言,心中裝着事兒,就會表現在臉上,連愛兒都看出來了,我自嘲的搖了搖頭,蘇飛飛啊,蘇飛飛,你就這麼點出息。
愛兒給我扇風,我問道“今天怎麼回事,心神不寧的,做事也莽莽撞撞”。
愛兒嘆口氣“哎,還不是因為趙姨娘,明明關進了地牢,一輩子失去自由身,只等着老死在那不見天日的地牢裏,可怎麼就莫名其妙的給放出來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竟然還懷孕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趙姨娘的命怎麼就那麼好,一條腿都已經踏進鬼門關了,哎,轉眼人家又成了姨娘了,烏鴉變鳳凰命運真是捉弄人啊,只怕以後我們這些當丫頭的又要遭殃了,稍有不慎就會遭到辱罵,甚至是毒打”。
我心道,趙音嵐本就不是那麼好惹的,這回能鹹魚翻身,恐怕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那陰冷而黑暗的地牢關了她整整三年多,她能夠忍受這三年的牢獄之苦,只為有朝一日能夠重獲自由,再一次站在太陽之下,接受陽光的洗禮,這份心境真讓我佩服,如果她不是那樣的專橫跋扈,心腸歹毒,本分做人,我一定會交了她這個朋友,也許從我來到白府的那一刻起,我和趙音嵐就註定了背道而馳,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遠。
我道“以後沒事少在白府瞎轉悠,遇到趙音嵐也不必怕她,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只要做好本分的事,不招惹是非,她也不敢把你們這些丫頭怎麼樣”。
愛兒低着頭,悶悶的一句話也不說。
我又問愛兒“子然呢”。
愛兒邊給我扇風邊回道“子然少爺早上在十二少的宅院給俊兒瞧病,晌午過後又去給穆夫人瞧病,現在只怕還在前廳呢”。
我哦了一聲“是誰讓子然去給穆夫人瞧病的”。
愛兒道“是十二少讓子然少爺過去的,今日一大早四小姐去十二少的宅院請子然少爺過去一趟,說穆夫人昨晚心口疼疼了一個晚上,大將軍又不在,深更半夜的穆夫人不想驚動府中的人,說忍一忍說不定就好了,誰知到了早上還是疼的厲害,四小姐這才趕忙跑去請子然少爺了。十二少立馬答應了,他說俊兒有他和少夫人照看着就行,讓四小姐趕緊帶着子然少爺去給穆夫人瞧病”。
穆夫人心口痛,只怕也是被大將軍和趙音嵐給氣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她怎能忍受的了。
愛兒手拿蒲扇正慢悠悠的給我扇風,我一伸手,她立馬停住,問我“先生,怎麼啦”。
我道“不行,我得去看看穆夫人”。走就走,騰的一下從椅子上起身開來,快步朝穆夫人的宅院走去。
半路遇見了十一少,長長的朗庭里,他從這一頭走來,我從那一頭走來,我們互相看着對方,然後淡淡一笑,說實話此刻我真的笑不出來,但見十一少在笑看着我,我也只好禮貌性的回笑。
算算我已有好長時間沒見到十一少了,閑着沒事的時候我曾站在院子東頭朝十一少的宅院裏看,要麼見不到他人,要麼便是看見他蹲在院牆腳倒騰。
兩人越走越近,我微微一欠身,笑道“十一少好”。
十一少笑着點點頭,問“先生這是準備去哪兒”。
我道“去看看穆夫人,聽說穆夫人昨晚心口疼,疼了一個晚上”。
十一少毫不避諱的道“大嫂這是心病,她應該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的,大嫂太善良,對我大哥太好了”。
我不解的問“十一少此話怎講”。
十一少淡淡的道“養虎為患聽說過嗎,大哥一生沒有兒子,大嫂自知年歲大了,又連生了五個女兒,只怕再難。。。。。。其實大哥想要個兒子這也沒什麼錯”。
我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看着一旁的草垛子,虛踢一腳過去,有些不高興的道“十一少此話差矣,穆夫人嫁進白府幾十年,勤勤懇懇一生,她秀外慧中,精明能幹,把府內打理的井井有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大將軍這樣做未免太不近情誼了。穆夫人昨夜病了一個晚上也不見他的人影,他這樣做,怎麼對得起穆夫人,莫說是穆夫人,就連我這個外人看了都有些心寒,真真連畜生都不如”。
十一少臉色閃過一陣灰暗,並未動怒,他忙道“先生說的也是,幾十年的夫妻,大哥對大嫂確實有些過分,不過先生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別說這麼難聽的話,畢竟再怎樣大將軍也是我一奶同胞的親哥哥”。
我輕笑着呵呵兩聲“我倒是忘了,十一少和大將軍是親親的兄弟,今天我口無遮攔,如果有冒犯十一少的地方,還請十一少莫怪”。然後我雙手合併,身子微傾,做出向他表示歉意的動作。
十一少雙臂一伸虛扶我一把“先生這是做什麼,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並沒有責怪先生的意思”。
我道“十一少剛才說的沒錯,在這白府里,若不是仰仗着穆夫人對我的關照,我又怎能安然度日,以後我自當會小心謹慎,不敢再妄言”。
十一少也看着一旁的草垛子,我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道“先生本可以過上高枕無憂的生活,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我心微微一顫,忙扭過頭去道“十一少說的什麼我聽不明白,出來這麼久也不知穆夫人怎麼樣了,我這就去看看,十一少您請便”。我頭也不回的小跑着趕緊離開這長長的廊道。
幾日不見,穆夫人清瘦了不少,眼眶青黑,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頭髮亂蓬蓬的。我去的時候,穆夫人正躺在床上,閉着眼休息,青蕊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無聲哭泣,見我來了,青蕊輕喚我一聲“先生,你來了”。
我朝白青蕊點點頭,輕聲問“穆夫人怎麼樣了,怎麼只有你一人在,殷堂醫呢”。
白青蕊道“殷堂醫一早過來給阿娘瞧了病,說阿娘心口疼是因為急火攻心,氣血不通,開了藥方,然後,然後就被阿爹派來的將士叫走了,說是請殷堂醫過去給趙音嵐號平安脈,我攔也攔不住,我真沒用”。
白青蕊說完又開始無聲的嗚咽起來,我上前去擁一擁她。聽得穆夫人喚我“是先生嗎”。
“是我呀,夫人”。我趕忙走過去握住穆夫人的手,道“夫人,現在感覺怎麼樣,好些了嗎,心口還疼嗎”。
穆夫人微弱的聲音安慰我“我沒事,人老了不中用,好好的說病就病了”。
我眼眶一熱,淚眼汪汪的道“夫人,現在什麼也別說了,只管讓自己儘快好起來,府中上上下下還需要您來操守把持呢”。
穆夫人冷笑一聲,眼神中多了一些凄涼,她道“打理的好又有什麼用,我這一生全都是為了白府,為了將軍,我做的再好終究也抵不過一個兒子,要怪也只怪我自己不爭氣,生不齣兒子來”。
白青蕊尖叫道“阿娘,你說什麼呀,你這樣說那還不如叫我去死,女兒怎麼了,女兒就不是你和阿爹的孩子了嗎”。
穆夫人道“再多的女兒也頂不上一個兒子”。
白青蕊道“既然女兒那麼沒用,我去死好了,省的讓你們煩心”。
白青蕊抬腿就要往問外沖被我攔住,穆夫人叫道“你這個不孝女”,緊接着啊了一聲,捂住胸口歪在床上。
我和白青蕊幾乎同時奔到穆夫人床前,白青蕊已哭成了淚人兒,聲聲道“阿娘,是我對不起你,你消消氣”。一邊在穆夫人胸前撫一撫。
好一會兒,穆夫人才緩過氣來,她輕輕摸着白青蕊的頭,道“事到如今,阿娘也不指望別的,只求上天保佑我的幾個閨女都好好的”。她拉着白青蕊的手,輕輕拍一拍,道“木靳這孩子我看着還不錯,雖說是托伐何人說的親,話雖不多,但他為人實誠,我聽了先生的話讓他多來府上幾趟,也沒瞧出別的,你也見過的,若是覺得還滿意,就儘早定下來吧”。
白青蕊喊了一聲阿娘,但見穆夫人又捂着胸咳了幾聲,生生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回一句“一切但憑阿娘作主,蕊兒沒意見”。
穆夫人這才露出點笑容來,又在白青蕊臉上拂一拂,連連道“這就好,蕊兒乖”。
在穆夫人的安排下,兩家的大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白青蕊和木靳的親事算是定下來了,因為今年無立春,俗稱寡婦年,又名滑頭年,不宜婚嫁。兩家人湊在一起商量,最後一致同意,明年四五月份的時候再選個黃道吉日給白青蕊和木靳把婚事辦了。
中秋一過,轉眼間便到了十一月,天氣漸漸冷起來,樹上的葉子落了一層又一層,我坐在朗庭里,前面是峻峭的假山,潺潺流水不止,有一片樹葉從天而降落在我身上,我將樹葉拿在手中對着天空轉一轉,樹葉在轉,天空也在轉,大地在轉,我也在轉,所有的一切都在轉。
還記得以前我和十七少也是在這假山旁,兩人就着一片樹葉吹來吹去,看看這片小小的樹葉從誰的手上落下去,就算輸,我們圍着這假山跑了好幾圈,也難分勝負。後來,我們又拿池子裏的水往對方身上澆,我們澆啊澆啊,然後我就掉進池水裏了,十四少和十七少跳進池水把我救起來,一切都歷歷在目,那個時候我們是多麼開心,為什麼現在我感受不到一點開心了呢,我應該開心的,子然不是已經在我身邊了嗎,我還在期盼什麼呢,我不知道。
一個人把着樹葉玩,沒意思的很,又獨獨坐了半晌,起身準備回去,聽得假山後面似是有動靜,踮着腳悄悄走過去繞到假山背後,見白青蕊手中拿着一塊石子,正往池水裏扔。
我蹲在白青蕊身邊,見她面前堆了好些個石子,而她正一個一個的往池水裏扔,我隨手拿起一個扔進水裏。
只聽得咕咚一聲響,嚇得白青蕊雙腳一跳,驚聲道“原來是蘇先生,站在我身後一點動靜也沒有,嚇我可不淺”。
我笑笑打趣道“怎麼啦,沒想到一向逍遙自在的白府四小姐如今也有了心事”。
白青蕊雙頰一紅,趕緊低下頭去,道“先生取笑我”。
我道“取笑你,我哪裏敢,你可是白府的四小姐,穆夫人和大將軍的掌上明珠”。
白青蕊難過的道“說我是阿娘的掌上明珠我信,若說是阿爹的,怎麼可能,誰不知道他現在被趙音嵐迷的團團轉,心裏哪兒還有我這個女兒”。
我又道“別說氣話了,你是名正言順的四小姐,誰也替代不了”。
白青蕊突然一把拉住我,道“先生,我現在最擔心的便是阿娘了,我若是出嫁了,小妹又不在阿娘的身邊,阿娘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我的心好難過”。
我安慰她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更何況我們都不小了,終歸是要嫁人的,只要你過的開心,只要你快樂,穆夫人便放心了,可是,你真的滿意這門親事嗎”。
那日,當穆夫人問白青蕊是否滿意木靳的時候,我看見白青蕊是有話要說的,但當時穆夫人有病在身,白青蕊當說沒說,只好就此作罷。
白青蕊笑看着我,她定定的看着我,然後認認真真的問我“先生,你有正真愛過一個人嗎”。
我淡淡一笑,肯定的答道“我有”。
白青蕊又問“是我四叔,對嗎,不為別的,只為你曾經奮不顧身的替他擋了一刀,若非愛到骨子裏去,又怎會拿命去救”。
我輕笑一聲“不要胡亂猜測,我和你四叔今生已經絕無可能了,你這話若是被少夫人聽見,可怎麼好”。
白青蕊道“其實我挺羨慕先生的,至少先生這一生也曾正着愛過一回,我就沒有這樣的經歷,着實有些遺憾,木靳是個老實人,我和他只不過見過幾面,說過幾回話,便有一種相處數十年的老夫老妻的感覺,不怕先生笑話,我和他處在一起的時候,即便他離我很近,也沒有讓我有心跳加速的感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年歲大了還是怎的,不過這樣也好,平平淡淡的日子才是最真實的,才能長久,不是嗎”。
我看着池水裏遊盪的魚兒,自言自語道,平平淡淡才是真,細水長流才是情,四小姐果然領悟的透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