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互試異猜
由於李氏的喪儀仍由宗家治辦,故而回門禮的次日,春歸和蘭庭仍是移宿宗家,於是宗家自上而下的人,這回總算目睹了新姑爺的風儀,自是引起一片驚讚,皆都感慨着傳言不虛,這其中又當然是羨妒不甘佔了多數,據傳這回淑貞姐姐也是親自躲在隔屏後頭窺望了妹夫的形容,當場就被燒紅了眼眶珠淚滾滾,但這回她卻再沒能跑到春歸面前咒罵泄憤,想是前兩回的舉動被顧長榮得知,也擔心着孫女無事生非再惹禍端,把她嚴加看管起來。
但宗家自然也不肯放過交結首輔長孫的時機,顧長榮、顧濟宗以及顧華鋌祖孫幾人,拉起討教學問的幌子,把蘭庭請去了書房坐談。
李氏去窺望了一陣兒,折回春歸面前,對女婿是越發讚不絕口了。
“宗伯陪着小心,讓姑爺指點華鋌幾個的制藝,姑爺怎能不知宗家幾個子弟的品行,一看就明白他們都無心正經向學,宗伯那意思,無非是想讓姑爺今後提攜,靠着人脈照恤入仕,姑爺也不道破,只謙稱自己尚是監生,怎敢妄加指教?卻也沒有狠掃宗家的顏面,默錄下幾篇時文,說是國子監司業擇授講解的文例,可讓族中子弟誦習,宗伯既以進學為名,姑爺便當真以進學為實,既不讓宗伯得逞,又不犯衝突,姑爺年紀輕輕,行事便如此穩重,將來必定是有大造化的棟樑之才。”
李氏雖說是個內宅婦人,但娘家父親到底也是科舉入仕,她也不是一字不識,閨中時曾受母親教導,習過女四書、烈女傳等,對於蘭庭等人關於制藝、時文的交談,基本還能聽懂,她作出這番評價,雖說有些片面,奈何丈母娘看女婿,定然是越看越中意的。
可春歸聽這番話,便就不是那麼滿意了。
“既知宗伯祖是別有意圖,推拒也就推拒了,還默錄什麼時文,我與宗家鬧得水火不容,他卻這樣謙和,豈不讓宗家再生妄念!”
李氏很知道女兒的脾性,心裏一旦落下不痛快,且這痛快還是抱怨出口的程度,便大不易隱忍,她不由着急道:“春兒!宗家固然對不住咱們母女,但現下,貪奪的財利既已返還,宗伯母、華英也都受到了報應,你又何苦再不依不饒?阿娘不是維護宗家,只是怕你以怨報怨,得饒人處不饒人,這心性太過要強,會被夫家責怨,這世間但凡大族娶婦,誰不望妻室溫婉賢惠,心性純良,這就是所謂的妻賢夫禍少,更不說你若為了這事,反而責怨姑爺,豈不傷了夫妻之間的和氣。”
“阿娘的心意,女兒當然能夠體會,但阿娘莫非不知,宗祖如此退讓,可不是因為‘悔改’二字,所思所圖,無非‘利益’而已,女兒若就此謙讓,將來才是後患無窮,我什麼都能忍讓,就是對於這一件事,對於如何對待宗家,我的夫婿,必須與我同仇敵愾,只有這樣,日後才能斷絕隱患,我也才能真正脫離這些是非仇怨,步入另一條新途。”對於這一件事,春歸卻無比堅持。
數日相處,她與蘭庭雖說仍舊算不上彼此熟知,但有一點卻很顯然,那就是無論才學還是品行,蘭庭至少沒有太過惡劣的弊病,春歸明白自己的家與蘭庭相比並不般配,所以她越發疑惑蘭庭為何如此輕易就接受了這樁姻緣,她並不是不擔憂的,猜測太師府里有更險竣的人事,可性情使然,春歸從不會因為未卜的前途,便在起點就開始傷春悲秋躊躇不前,風波沒有來臨之前,能輕快一日她且輕快一日。
只不過這並不是說春歸就完全沒有未雨綢繆的準備,身後有坎坷波折的過去,眼前臨風雲莫測的將來,註定她無法真正的安享短暫太平,無論如何,她與蘭庭已經成為夫妻,利害互擔,並肩共進才是準則,只有這樣她才有足夠的力量面對未來的險阻,所以這不是擔心會否造成隔閡的時候,她的準則,必須要讓同行的伴侶了解,她需要爭取蘭庭的認同,尤其當面對於她一直不減惡意的宗家。
她並不認為自己這是在以怨報怨,她只是想要徹底斷絕宗家奪取她未來安樂的妄念。
蘭庭傍晚時分,回到暫宿的這處客院裏。
這時夜色尚未沉鬱,天光已然蒼茫,廊廡下的條案上,一盞白麻紙罩的燭燈,把這蒼茫里,亮起一點光輝。
春歸摁捺下長談的心思,眉眼平靜,素手執筆,還在抄一卷《地藏經》。
她像沒有關注白衣素服的男子,從暮色蒼茫中走近,那眉那眼,仍如雲定水止。
蘭庭站了一陣,看她柔和卻暗透鋒芒的字跡,恰如她嫵麗的容顏底下,不失剛毅的神骨。
男子眼睛裏就有了一些贊詡和笑意,像本是平靜的水面,有潛魚擺動的波瀾。
一張紙,一段經,墨至而收。
婢女來收去筆硯,這個時候,東望有月影淡淡顯出一彎輪廓。
廊下稍微還透着風至的涼爽,讓人越發不耐煩屋內的敝悶,所以兩人還是隔坐於條案。
“不知讓下廚準備一些宵夜,會不會太麻煩。”蘭庭先說。
“逕勿難道未用晚膳?”
“面對索然無味之人,胃口自然不好,這個時候卻覺得腹中有些空了,指不定再過一陣,腸中就有雷鳴。”他還記得新婚夜時,春歸小小的糗事,這時拿來自嘲。
春歸被“索然無味之人”的說法稍稍取悅了一下,便道:“廚內終歸是備着食材的,莫不如我去烹煮幾味羹餚?”
蘭庭本來無意勞動春歸,但忽而有些期待她親手烹煮的食物,他一貫認為在羹湯上的用心,卻也能夠體現對於日用的意趣,於是笑應“有勞”,並不說自己的喜好。
春歸內里存着雜念,實在有些心不在焉,倒也全然沒有迎合蘭庭喜好的閑睱,還得剋制着思緒,格外小心莫要在油鹽上失誤,自是不曾往複雜里治辦,確然只有簡簡單單幾味羹餚。
清淡為主,卻也講究色澤搭配,食材本身的鮮美未被油鹽醬料奪蓋。
蘭庭深覺滿意。
他也知道春歸晚間還要為亡母守喪,勸着妻子也稍稍進了飲食,而後本着岳丈大人關於養身的教導,夫妻二人就在小院裏緩緩散步,蘭庭見春歸比往常要沉默,一語中的:“有心事?”
雖說只有幾日相處,尚且還論不上晝夜不離,但春歸卻也意識到她的這位夫君,那看似澹寧的眼睛,實則卻有看穿隱晦的銳利,她知道蘭庭縱管出身富貴,大約人生平坦也沒有經受多少波折,教養成霽日光風愉色婉言,但胸腹之中,卻藏着遠超年齡的溝壑。
春歸其實不大懂得,怎樣取悅這樣一類人物,她只抱着樸素的觀念,如果委婉會被看穿,不如採取直接。
“我在擔心。”她站住步伐,不去看一直跟在身旁,仍然焦急不已對她的決定飽懷疑慮的母親,她微仰着面頰,眼中不見耀采:“未知宗祖請逕勿相見,說了什麼,逕勿又是怎麼應對。”
蘭庭並不覺得這樣的詢問有何奇異之處,因為他也懂得春歸和顧氏宗家的勢同水火。
陳述一番,簡單又真實,和李氏去掉誇讚后的說法,並無差異。
“我更加擔心了。”春歸仍是站在那裏,只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抑制了急躁和怨氣:“宗伯祖不會真正原諒我,更加不會悔過,所作種種,不過是為了利益二字,逕勿對待他們太過謙和,會讓宗家覺得有利可圖、有害可施。”
她看見蘭庭微微蹙起了眉頭,卻仍一鼓作氣:“族兄入獄,宗祖失族權,雖說我是為亡母、嗣兄討回公允,並不認為自己犯有過錯,可在宗家看來,此仇不共戴天,逕勿既娶我為妻,我自然希望你我能夠同仇敵愾。”
蘭庭又忽覺釋然,他其實很明白一個孤獨無依的弱女子,遭受宗族侵害時,境遇該是怎樣的兇險,心存恨怨也是理所當然,反而麻木不仁才最可笑。
於是鬆開眉頭,誠心和氣的解釋:“數句交談,再觀神色,我便知宗家這位伯祖,是濁邪之輩,結合他的行事動靜,正應‘靜若半睡,動若鹿駭’,通俗而言,便是得勢時看似無為,實則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沉迷惘;當失勢時,稍微一點驚嚇,便形色慌張。此流依相書所言,為別忖而深思,不能堅定操守,既圖爭利,又懷有懼怕之心。”
春歸:……
說這麼詳細,是教她如何相面么?不過,不得不說自家夫婿對宗伯祖的判斷極為符實。
“但這樣的人,在處於劣勢之時,一般不會妄動,尤其是自認為還有轉機,更不會有孤注一擲背水一戰的堅決,我對他們示以謙和,就是為了安撫躁動,輝輝應該也知道,父親想要立足汾州而有所為,根基就在於能否挫折榮國公府,這還需要顧氏宗家的配合,若將他們逼得狗急跳牆,於你我皆為不利,不如養着他們的畏懼之心,縱着他們的一線曙光。”
卻又道:“我雖是這番考慮,但若真如輝輝所料,宗家眼見曙光卻急着得寸進尺,那麼我再示以厲害,總之,對於顧氏宗家,我們當然是要同仇敵愾的。”
否則,就對不起早前那幾味親手烹煮的佳肴美味了,趙蘭庭不無“感恩戴德”的想。
春歸對於“同仇敵愾”的結盟達成,如釋重負心滿意足,壓根就不介意蘭庭言外之意,關於“謙和”的別有用心,那也是衡量利弊的選擇,而且還是基於趙家的利益為重。
她不知道,蘭庭為此卻稍稍有些郁堵。
這丫頭及笄未久,對於權利的衡量竟然遠超年齡歷事的通達,偏偏又因他之故,日後或許會涉入更多的利害關係,要能一直堅持初心,自然是好,可要是……漸漸被勢利紛華所擾,一味深染智械機巧,到後來,說不定就會歧逕殊途,形骸相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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