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殺人償命
夕陽還未下沉,燦爛的餘光斜照庭院,風入雕窗,已經帶着幾分夏日的熱意,但春歸聽着阿娘悲憤不已的敘述,雖是她的大膽推測得到了證實,可是有一種極尖細的涼意,四躥體內遍佈到了脊樑和指端,她幾乎能清晰的感覺到毛孔在顫慄,指掌在痙攣,她想起其實從不喜歡的嗣兄華曲,當年跟在宗長身後,畏畏縮縮喊她“妹妹”時,面孔上羞澀的潮紅。
在嗣兄還沒有被引誘得貪賭的時候,每當去汾陽城,會給她帶回幾件玩意,開始是孩子們喜歡的玩偶或糕點,後來就變成了詩文書籍抑或筆墨紙硯,當她微笑着道謝時,嗣兄便會得意洋洋。
阿娘思悼父親,積憂成疾,嗣兄也會哀聲嘆氣,小心翼翼在旁勸慰。
看她夜深還忙着女紅,也會阻止,擔憂她傷了眼睛。
每每她勸導嗣兄要知上進,華曲總是紅着臉,不敢爭辯。
當顧華英打算利用她攀附鄭三爺,阿娘憤怒不已一口回絕時,面對惱怒的宗家長孫,膽怯的華曲竟然也敢勸阻:“妹妹的婚事全憑阿娘作主,族兄還是莫要強求。”
也會向春歸保證,說決不會向權貴妥協,雖這樣的保證實際上蒼白無力。
但春歸明白,嗣兄並不是口是心非,至少在她的婚事上,嗣兄沒有向宗家讓步,他甚至提議先給春歸定下一門婚事,免得宗家再行盤算,可惜當時春歸仍在為父親守喪,不能議親。
待剛剛除服,就生大變,嗣兄欠下大筆倍貸不告而別,原來是被宗家謀害,已成坑中冤骨。
魂婢渠出卻看這一對母女,一個悲啼不已,一個默默哀怒,她輕輕一聲冷笑:“你們兩個,還真是偽善,明明落到這個處境,全因那不成器的嗣子,他死了豈不正好如願?這樣惺惺作態,還真可笑。”
李氏一貫不喜爭論和辯解,並不理會渠出的譏笑,春歸卻看向她:“我的嗣兄,雖然確有不知上進、嗜賭成性、好吃懶做等等不足,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兒子更不是一個優秀的兄長,但難道他就應該死不足惜?而且他死與不死,並不妨礙宗家侵吞我家的財產,他之所以會被謀害,是因他雖然懦弱,但也反對把我送給他人為外室賤妾,正是因為他在這一件事上,對於顧華英而言成了絆腳石,不利於顧華英攀附權貴,才引來殺身之禍。”
春歸轉身,將雕窗完全敞開,這樣她就能看見殘陽如血,在山巒起處,釋放着一日將盡時最後的艷麗。
“如果因為不那麼優秀的人枉死,就該漠視甚至叫好,這樣才不算偽善,才算情理,那麼是不是就應該承認弱肉強食,那麼我就不應該仇恨宗家,而應該怨恨自己生來微末,活該任人魚肉,如果這才是公道,當一口生氣斷絕,魂魄又何必留連不去,所有的執念也都不該成為執念了。”
最後幾句話意頗為隱晦,渠出卻聽明白了,她習慣性的兩眼圓瞪,卻並沒有反駁,反而轉為若有所思,良久后才問:“那你打算怎麼做?”
“殺人償命。”春歸冷冷吐出四字。
但要讓作惡者罪有應得,對於如今的春歸而言,卻並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她正在思謀計劃,沒想到宗家就又開始了新的行動。某日,顧老太太召喚春歸往見,興老太太卻幾乎日日來靈堂照應,幫忙應酬前來弔唁的女客,正好在場,於是自告奮勇就跟着春歸一齊到了顧老太太的屋裏,兩個老妯娌,暗藏舊嫌隙,當碰面就像沖屋子裏放了一火銃,嘴巴里各含了口硫磺。
顧老太太好容易才想起言歸正題,沖興老太太翻起白眼以示暫且停戰,指着在一旁站了許久,耷拉着頭的兩個婢女讓春歸瞧:“你婚事在即,我這伯祖母,總不能讓你孤伶伶嫁去夫家,擇了這兩個婢女給你,今日起,她們就在你身邊服侍,那郭媽媽和文喜,都是沈夫人身邊得用的人,總不好一直留在我們家,耽擱了主家那頭的事,我也替你備了禮,好好謝過她們,先讓回知州府衙去。”
興老太太便盯着兩個婢女看,見都是妖妖嬈嬈的身姿,眉目含情的品格,哪能不明白老妯娌轉的是什麼念頭,可要說來,春歸是低出高嫁,那趙大爺既是嫡長子又有前途似錦,必是攔不住將來納妾的,陪嫁丫頭挑兩個水靈嫵媚些的,確也讓人講不出什麼毛病來,不好挑刺。
只說道:“未來姑爺家,可是宰輔門第,規矩當比咱們要多,這兩個婢女的身契,還要一併交給春兒才是。”
這也是合情合理,顧老太太不能拒絕,只暗自冷笑:給了這死丫頭身契又如何?兩個奴婢,一個是家生子老子娘還留在宗家,一個雖是外頭買的,也不是不能用她的家人作威脅,還怕她們背主,被死丫頭收服不成?
春歸卻並沒怎麼留意那兩個婢女,先說郭媽媽和文喜的事:“原本兒也生怕耽擱沈夫人的事,不敢久勞郭媽媽兩位,然郭媽媽卻堅持說留下照應,正是沈夫人一再叮囑,倘若兒堅持送兩人回去,只怕沈夫人會誤解,不怪兒不識好歹,倒以為是伯祖父及伯祖母硬要拒絕沈夫人的好意。”
興老太太連忙附和:“沈夫人既是不在意,弟妹又何需固執?沈夫人可是明白得很,春兒在宗家是何等處境,之所以留下這兩個僕婦,可不就防着弟妹又犯糊塗呢。”
這一軍將得,顧老太太只好作罷,哪知春歸又再得寸進尺:“原本宋媽媽一家,也是服侍祖父、祖母的舊仆,宗婦那年說宋媽媽女紅好,梅妒、菊羞又伶俐討喜,問阿娘借上些時日,孫女兒原本不敢討還,只出閣在即……伯祖母雖另指了兩個姐姐,但兩個姐姐乃長輩所賜,正如當初伯祖母指派代替宋媽媽一家的僕婦,阿娘與孫女都只能尊重着,不好差遣她們,孫女去了別家,身邊總不能缺少了能做粗重活的人。”
原這宋媽媽,是春歸的祖父顧長寧分家另居時,便分得的家生仆,很是忠心,她的女兒梅妒菊羞,是伴着春歸從小長大,情誼不像主僕倒如姐妹,可惜春歸父親一過世,宗家便硬找了個借口,用另一房僕婦把宋媽媽他們換了回去——當初,宋媽媽的身契也並沒有交給長寧一房,李氏又懦弱,不敢違逆宗家,雖不舍舊仆,也沒有拒絕。
結果替代宋媽媽的仆婢,根本就不聽李氏和春歸差遣,慣愛翻着兩白眼,說他們是老太太的人,尊貴得很,李氏和春歸倘若稍有責備,就是不孝不敬。
後來李氏變賣了田產,也沒閑錢養這幾個僕婦,乾脆就把他們還給了宗家,母女兩身邊一個下人都沒有了。
顧老太太當然也不是多麼看重宋媽媽,無非存心刁難李氏母女,才沒事找事罷了,現下又哪肯讓春歸如願:“宋家的侍奉時犯了差錯,也不知罰去了哪處莊子,一時半會兒,尋不見人。”
春歸自打有了柳暗花明的轉機,就開始盤算着要尋回宋媽媽一家,哪能沒有準備?
提醒道:“並沒有去外頭莊子裏,孫女打聽過了,宋媽媽負責內院的洒掃,宋叔父子兩負責飼養牲畜,一家子都還在宗家領着差事呢。”
顧老太太含的那口硫磺就從嘴巴里轟然炸響:“長者賜不敢辭,你還有沒有規矩!”
“孫女不敢不領伯祖母的好意,只是……這兩個姐姐孫女是萬萬不敢勞動的,也只好懇求伯祖母,將宋媽媽一家,也給孫女當作陪房。”
興老太太連忙助拳:“要說來,宋家的本就是濟滄一房舊仆,他們可不算在濟滄媳婦變賣產業裏頭,是在這之前,硬是被弟妹給索換過來,濟滄媳婦既然把索換的仆婢交還,弟妹也沒有霸着宋家的一說,橫豎宗家也不缺洒掃、飼養的人手,何苦再落下貪得無厭的口實?春兒要嫁去宰輔門第,又是去作長孫媳,身邊只帶着兩個丫鬟也太單薄,是得加上一戶陪房才算合適。”
這一軍將得更絕,顧老太太滿口的硫磺都抵抗不住了,只好氣哼哼的妥協。
春歸今日,也下了決心要強勢反擊,並不滿足於討還舊仆,緊跟着又逼進:“伯祖父也答應了另為先君先慈過繼承祧子嗣,只當初為了替華曲哥哥還債,阿娘已將田畝變賣予宗家,伯祖母也知道,川七伯一房,日子過得並不富裕,彬哥哥既過繼給了阿爹,日後總不能再靠川七伯接濟,孫女便想着,用阿娘嫁妝里僅剩的一處屋宅,周轉出資金,將父祖從前的田畝贖買回來,交給彬哥哥經營,如此彬哥哥不愁生計,既來祭祀家祠,又能專心學業。”
這回興老太太甚至不等老妯娌發火了,又是一番言語擠兌:“也就是春兒,別看是個待嫁閨閣的女孩,才能為父祖、嗣兄想得如此周道,要換作另一個貪利短見的,哪裏捨得把亡母留給她的宅子用來贖回田地交給嗣兄經營,到底是她爹娘,一個考中了舉人,一個也是官宦門第出身,教養的女孩,莫說我們,比宗家這一輩的女孩都要強出一頭來,弟妹呀,也不是我說你們,看看你家淑貞,現在是個什麼德性,你若還不改過,別說你宗家,我們汾陽顧氏整個宗族,都要受人誹議鄙夷了。”
她看着顧老太太直翻白眼胸膛起伏,活像把就要炸膛的火銃,還不罷休:“要說來,濟滄侄兒沒了,榮兄弟這個伯父算計孀婦孤兒的家產就太不地道,春兒不計較,那是她孝順知禮,懂得規矩,但咱們這些當長輩的,可不能太不要臉皮,當初你們逼着濟滄媳婦,賤價便買了這多良田,如今可不能加價才肯轉手,否則,各位族老可又該和榮兄弟好生理論了。”
興老太太如此仗義,當然是現今這樣的情況,交好春歸比交好宗家更為有利,再說逼着宗家同意讓春歸原價贖回田地,於顧長興一房沒有絲毫損害,她樂得添柴助火,看宗家吃一悶虧。
顧老太太越是氣得死去活來,興老太太就越是樂得心花怒放,覺得整個人都年輕了不下十歲,她已經很久沒在老妯娌這宗婦面前,如此揚眉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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