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驕陽似火,烈日當空。
天音把割好的嫩草放在空地上,不一會兒,就有十幾隻兔子奔了過來,有一口沒一口地啃着。兔子素來膽小,這些卻絲毫不畏生人,好似已經習慣了如此。
天音伸手摸了摸它們毛茸茸的耳朵,只覺手心暖烘烘的,嘴角不禁就掀起些許的笑容。遠遠地,傳來幾聲腳步聲。
正在吃草的兔子猛地豎起了耳朵,天音還未來得及反應,它們已經朝着右邊的小路急奔了過去,撲向那邊一個藍色的身影。
“走開!不然我真踩過去了。”靈樂略有些狼狽地跨了出來,一身獵戶打扮,可惜手裏除了弓,卻空空如也。只是周圍,卻站滿了各類飛禽走獸,把一條路塞得滿滿當當。而且無一例外,全是活物,未見一絲傷痕,反而對他分外親昵。
那場景倒不像他是出去獵物的,而是獵物黏上了他。甚至還有一隻小猴已經爬到他的肩頭,兩隻前爪牢牢地圈着他,就連剛剛那群兔子也黏在了他的腳下。
“死猴子,再不下來,信不信我真的宰了你!”靈樂的臉越來越黑,伸手拉下那隻黏在自己身上的猴子,再狠狠地瞪了一眼,才絕了它想再次爬上來的念頭。
轉眼,靈樂又瞪向前面堵着路的兔子:“讓開!”
可惜兔子沒有猴子那麼機智,仍是一個勁地蹭在他的腳邊,還有些抬起前腿,似是想往上攀爬。旁邊更是擠過來一隻梅花鹿,就着他的手舔了一口,留下一層淡淡的水漬,靈樂的臉頓時青紅交錯起來。
天音禁不住“撲哧”笑出了聲,就連手裏裝草的竹籃都險些要拿不穩。
“師姐……”靈樂頗有幾分怨念地瞅了她一眼,縱身一跳,幾個起躍已經跨過圍欄飛身到了她的身側,還順手關上了圍欄的門。
天音伸手拍了拍他身上被黏上的羽毛、草根,還有一些不知是狐還是狼的毛髮,越清理越是止不住笑意,乾脆就當著他的面笑出了聲。
“師姐!”靈樂的臉已經通紅,隱隱還夾着幾分尷尬,神色已經不只是怨念這麼簡單了。
天音這才勉強止住笑意:“你可真受這些動物的喜歡。”
他的臉頓時又黑了幾分,狠狠地瞪了一眼圍欄外還不肯散去的群獸一眼,爭辯道:“這……又不是我想的,誰知道它們會跟來啊!我只是想去打獵而已,反倒是被它們給獵了似的。”
天音含笑着搖了搖頭:“你是龍族,它們黏你只是本能,我看你還是別做獵戶好了。”
萬獸以龍為尊,靈樂是龍族,雖說他現在已經封住了自己的修為,但身上的龍氣便是它們不能抵抗的威壓。可偏偏他們來到的這一片叢林,皆是以打獵為生。
“不行!”靈樂難得這麼堅定,看了她一眼,突然就拉住了她的手道,“這裏的人世代都是以打獵為生,養活一家老小。我自然也不能輸給他們。”
天音只得無奈地笑笑。
他瞅向她的手裏:“你這是……又喂兔子嗎?”
他有些不贊同地皺了皺眉頭,走向圍欄,把裏面的草全都倒了出去:“都說別去管這些兔子了,它們都快把我們院裏的草啃光了,哪兒還能養着它們。你只要安心地被我養就行了。”
天音心中一暖,嘴角忍不住上揚,眼角卻又有些發酸,心底卻被塞得滿滿當當。當初他執意拉她來到這人間,她以為只是一時的衝動,不想他卻封住自己全部的修為,只願陪她做一對凡人,她突然就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了。
他原本是天界的二皇子,盼了幾百年才誕生,連天後都對他疼到骨子裏的兒子。如今卻為了她要留在這個滿是污穢的塵世當中,學着做一個最卑微的凡人。
她好像是偷了一件不屬於她的東西,自私地藏了起來。
“靈樂……”你後悔嗎?
“嗯?”他伸手要接住她手裏的竹籃,抬起頭眼神清澈如水,彷彿這世間最清亮的色彩。
她突然就問不出口,心底那熟悉的痛襲了上來,她壓抑不住地咳了起來。
“師姐!”靈樂神色一變,丟開手裏的竹籃,輕撫着她的後背,“你怎麼樣?是不是又痛了?我扶你進去休息。”
“沒事。”她搖了搖頭,半天才壓下咳嗽。
靈樂的擔憂卻絲毫沒有減少:“為什麼會這樣呢?是上次天祭的傷嗎?”從前並未見她有這毛病,為何自下凡起,就整日咳嗽不止呢?
“只是咳嗽而已,一會兒就好了。”她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卻未曾細說,其實這是她這一世的命數,自小的惡疾。回到天界后,脫離了命數就沒犯過。如今重新回到凡塵,卻只能繼續這個命數。雖說由於她繼承了青雲的關係,不至於有生命之憂,但這偶爾出現的病痛,卻是無法避免的。
靈樂手間緊了緊,終是沒有繼續問下去,見她臉色恢復如常,才稍稍鬆了口氣。他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才講起了這一天的遭遇。
天音越聽越止不住笑意,想起當初他第一天出去打獵的情景。他出去后,不下半刻鐘就回來了,身後跟着十幾隻兔子,一蹦一蹦地排着隊兒就進來了。
打獵的本意,是打算賣到附近的市集,換取些米糧。偏偏看着那一雙雙興奮的小紅眼睛,卻怎麼都下不了手。想要放了吧,它們還怎麼都趕不走,就在這附近的草叢安了窩住了下來。
幸好,他們不似真正的凡人一般要一日三餐,也便隨它們去了。可今日似乎越發嚴重了,許是受到他龍氣的感染,這回不單是兔子,連鹿、狐、猴這種動物都跟着回來了。下回要是見着他身後跟了只老虎,她也不會意外了。
“你別笑啊?”靈樂有些惱了,指了指圍欄外道,“我又不是故意要帶它們回來的,誰想得到,我一拉弓,它們就搶着往我箭下鑽。”
“是是是!”天音笑出聲,“是我小師弟魅力無限,它們爭相獻身。”
“師姐!”聽出她語氣中十足調侃的意味,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急急地爭辯道,“我只是不適應而已,你等着,過些日子,我一定會像普通的獵戶一樣。”獵一堆,而不是跟一堆的獵物回來。
這點還真有點難,天音搖了搖頭:“算了!”
“我說的是真的,距這十里開外就有個集市。等我成了真正的獵戶,我們就去換些銀兩,到時……你喜歡什麼,我就給你買什麼,好不好?”
“你倒是對凡間之事挺了解。”天音隨口回道。
“這是當然!”他理所當然地反駁,見天音疑惑的眼神,突然又似想起了什麼,撇過頭去,臉上微微泛着紅,“我來過……這裏的。”
來過?凡間嗎?天音倒是有些奇怪了,他身為二皇子,應該很少離開天界才對,更別說是來凡間了。天界向來是禁止私下凡間的。他怎會對凡間的事這般了解。
“我剛破殼的時候……來過!”
天音微一愣,她的確聽天後說過,他尚是一條未化形的龍時,經常往外跑。難道他來的是凡間嗎?心中越發疑惑。
他卻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着頭:“你也知道,我在蛋里的時候,就只有你陪我說話,後來你突然就不來了……我破殼后想找你。所以……”
所以他才到了凡間嗎?天音心裏突然一陣酸澀,她一直以為那五百年裏,她被所有人忘在了凡間,從沒有人來找過她,沒有人來救她。甚至她都覺得,其實大家都是打從心底認為她不該回來的。
原來,也是有人找過她的。
“我那時,不知道你的命數是司命定的,所以一直都找不着……”他眉心緊皺,當年他也是憑着幼時對她聲音的依賴,所以才會去尋她。可三千世界何其大,又怎會那麼輕易找着。偏偏天界有意忽略她的過去,他也未曾想到去找司命去查她的命盤。時間一長,他也便淡了這個心思,直到她回到天界。
“師姐,對不起。如若我能早點找到你……”如果他能再努力點就好,如果他能再繼續找下去就好,“你可是會怨我?”
“不,謝謝。”天音搖頭,真的感謝,感謝你讓那幾百年無望的等待,有了意義。因為至少……至少還有一個人來尋過他。
其實起初每一世,她死的時候,心底都是懷着希冀的,她想或許……或許就有人來救她了。或許,她這一世可以活得輕鬆些。
她以為,從來就沒有夢想成真過,直到她學會了放棄。
可原來,這個夢想,曾經真的實現過。她真的……很高興。
“謝謝……謝謝你靈樂,謝謝你……曾經來找過我。”她抬起頭,看向他有些愧疚的神情,她無端就心疼起他來。她努力地想給他一個笑容,卻無端地想哭。
“師姐。”他心念一動,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住她。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是看着她那樣的笑容,脆弱得彷彿下一刻就會支離破碎,他就忍不住想抱住她,想給她勇氣。
“從今往後,我保護你,不會讓你再離開我身邊一步。”
他一字一句地發著誓,每一個字都似在敲着她的心口。眼淚刷刷地流下,她埋進他帶着陽光氣息的懷裏。這一生,為了他這一句,為了他毫無保留的心,她可以做任何事。
天色有些暗了,應該是要下雨了,天音正要收了手裏的針線進屋,卻見靈樂正好從屋裏出來,好奇地盯着她手裏的活兒。
“這是什麼?”他扯了扯她放在腳上的布料,天音乾脆就收了針線,遞給他。他好奇地抖開,那是一件長衫,看那款式卻是男裝。愣了一下,他眼睛頓時發亮,驚喜地回頭看向她,“這是……給我的嗎?”
天音點頭,在凡間,針線活是每個女子都會的,她自回天界后,就未再碰這些,就不知是否合他意:“喜歡嗎?”
“喜歡,當然喜歡!”他拿着長衫比畫來比畫去,像個孩子一般,着急地往身上套過去,“這幾日你都在忙,就是為了縫這個嗎?”
“你試試合不合身,若是不行,我再幫你改。”
靈樂笑得越發開心:“師姐做的,自然是最好的。”摸摸衣上的布料,手心都是暖暖的。在天界,所有物品都由仙法來完成,哪有這樣一針一線親手縫製來得貼心。
“喜歡就好。”她含笑着看着他。
興許是太着急,他穿了幾次都沒對準袖口,最後居然纏住了,救命似的看着一旁看戲的天音。
“師姐……”
天音看不過去,又禁不住笑意,只得上前幫他拉住一角,抓着他揮個不停的手,套了進去,手不自覺地繞到了他的身後,順着衣衫,一邊撫平一邊忍不住道:“怎麼還像個小孩,穿個衣服也這麼鬧騰?真不知該說你什麼好。”
她一邊訓着,卻發現他奇異地沒有回話,抬頭卻對上他似是燃着火一般的雙眸,直勾勾地看着她。這才發現,她為了撫順衣衫,手已經環上了他的腰側,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靠在他身上似的。
天音的臉不禁也燒得個通紅,手裏還抓着他的衣角,一時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雙眼水汪汪的,似是受驚的兔子。
“天音……”靈樂的聲音,也格外低沉起來,那眼裏的光,更是讓天音有些喘息,沒來由的就有些緊張。他卻慢慢地俯下身來。
溫熱的觸碰,帶着絲陽光的清香,就貼上了她的唇,不同於之前在青雲那個青澀,帶着小心翼翼的觸碰,這個卻似燃着火一樣的熱情,似要把兩人都燃燒殆盡一般。
天音被他吻得有些痛,不自覺地就低吟一聲,帶着些嬌媚的聲音,更是火上澆油。靈樂頓覺喉間一緊,更加用力地抱緊她的身子,吸吮着她的唇,迫使她張口捲入她的柔軟。
齒間的香甜沁人心脾,他忍不住就想要更多,呼吸越發沉重。身體似是燃起了一把火,他迫切需要緩解這樣的熱度。心底越想着要對她溫柔,卻越發急不可耐,手不自覺地就拉向她的衣衫。吻游移到她的唇瓣、頸項、鎖骨……
卻忽聞“吱”的一聲脆響,緊接着便是“嘩啦”一片的響聲。天音身後的籬笆承受不了兩人的重量,已經倒了下去。兩人這才從迷情中驚醒,對望一眼,卻是兩張都是通紅的臉,雙雙又轉開頭去。
靈樂輕咳一聲,想要找點話題來緩解這尷尬,卻越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向一邊的天音,卻也只能看到她低着頭,他一時又恨起自己的心急,明明就發過誓,要好好對她的,居然一時意亂情迷,差點就在這兒……着實有些混賬了。
“咳,師……師姐,你教我的無憂曲,我已經學會了。一直沒有機會吹給你聽,不如我現在吹好不好?”他轉開話題,像是怕她懷疑似的,他忙揚手喚出玉笛。
天音點了點頭,臉上的紅暈這才退去了不少,在一旁坐下,示意他開始。
笛聲悠揚,緩緩流淌,清音如水,潤萬物。無憂曲本就是神曲,聲由心發,心境平和,則笛聲悠揚順和;心境狂亂,則殺機四伏,以聲禦敵。現在靈樂封印了仙力,吹奏出來卻也能讓人凝神靜氣,似是細水流過心頭一般。
她彷彿就想起了,千年前初見師父的時候,他立於天池水面上,也是這般吹着無憂曲,滿池的蓮花在笛聲中爭相開放,他便踏着那一池白蓮涉水而來。
如今再次聽到無憂曲,雖不及師父那般引得天池奇景,卻也是三界再無人能匹敵,想必假以時日,必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師父果然收了一個好徒弟,可惜自己……
“師姐,好不好?”
“什麼?”天音一愣,這才發現靈樂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吹完一曲,正一臉期待地看着她。
“跳無憂舞給我看,好不好?”他重複道,“我聽師父說過,師姐最擅長和喜愛的便是舞,無憂舞更是無人能及。”
天音緊了緊身側的手,的確,她以前是喜歡跳舞,她自十歲起就能舞起無憂曲。自從見到衍歧看到鳳鳴跳舞時那熱烈的樣子,她更是瘋狂地喜歡着。只是……後來她便不喜歡了。
“師姐……要是不方便……”見她臉色有變,他立馬又改了口,“那以後跳也可以,不急在這時。”
“不!”天音站了起來,拿緊手裏的赤姬,對他緩緩地笑開,似是朝陽初升般的笑容,“我跳。”
凡間的幾百年,她早已經明白,當初衍歧在意的從來不是無憂舞,而是跳舞的那個人。所以無論她當時怎麼跟他說,自己也會跳無憂舞,他卻從來沒有信過。
她上前兩步,展開手裏的扇子,拋向空中。赤姬似感應到她的心意,低鳴着隨着她的舞步轉動起來,每一步每一個姿態她都依着記憶中的樣子,力求做到完美。這一刻,她跳無憂,不為別的,只為真正看着她的人而舞,為這個世間唯一,也是最後一個把她放在心上的人而舞。
扇子的低鳴,輕靈的舞步,與清晨的暖陽合成一幅極美的畫面。雖然已隔了百年的時光,再次跳這個舞,卻像是刻印在天音的靈魂中一樣,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踏步,都行如流水,渾然天成。赤姬在她手中流轉,突然一陣高亢的嗡鳴,一時滿天飛花,也隨着她舞動起來。
整個院子都是飄散的花瓣雨,靈樂獃獃地看着花雨中那個靈動的人,全身都籠着一層層霞光,美得驚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又似是隔着千山萬水,彷彿下一刻便會飛上九重天外,再也尋不回。他突然有點擔心,不自覺就走上前去。
卻見天音舞完最後一個舞步,赤姬一收,低鳴瞬間而止,只余滿天的飛花紛紛揚揚。她轉過頭,看向只隔她幾步之遙的靈樂,揚唇一笑,萬物失色:“沒想到我還記得,怎麼樣?”
靈樂卻不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她,心底有什麼在叫囂似的要奔出來。
“靈樂?”天音疑惑地喚了一聲。
“我……我能抱一下你嗎?”他突然無端地開口,未等她回答,已經猛地拉她入懷,似是要確定什麼似的,抱得極緊,“師姐以後能不能,只跳給我看?”他突然很想把她藏起來,藏在只有他一個人在的地方。
天音心中一動,點了點頭:“以後只要你想,我便跳給你看,只跳給你看。”
“答應了哦,不許反悔。”他抬起頭,似是要保證一樣,緊緊地盯着她的眼睛,直到見她點頭,這才笑開。又看了她半晌,終是忍不住低下頭,在她臉上重重地親了一下。
靈樂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輕浮了,臉上開始泛紅,手似是被燙到一般忙鬆開:“我不是……故意輕薄你,不對,我是故意。不……我只是……忍不住。”他一步步地向後退出去。
天音還來不及開口,他已經在三四步開外了,還有越退越后的趨勢,偏偏步伐飄忽,一下踏了個空,差點摔倒,慌忙中扶住旁邊的一棵樹。她不禁“撲哧”一聲,笑開來。剛升起的尷尬頓時消失無蹤。
“師姐……”靈樂有些抱怨地回過頭來,看她笑得彎了腰,突然又想起什麼,走了回來。
“差點忘了,師姐,借你的手用用。”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從懷裏掏出一條紅繩,一圈圈地繞上她的手腕,他系得仔細,似是一開始就在心裏練習了好久,並扣上了一個複雜的繩結。
天音一愣,盯着手上的繩結,那艷紅的顏色灼得眼睛濕熱,連着心也顫動起來。
“我聽山下的人說,女子成親前都要在手上繫上這個。”他緊了緊扣着她的手,似是擔心她要反對一般,雙手壓在紅繩上,直直地看進天音的眼底,“師姐的紅繩我來系,所以……能不能……不要取下來。”
紅繩系情,而上面的花樣正好是同心結,這是凡間用來求親的信物。她突然覺得心尖尖發疼,滿溢的感情似要湧出來:“靈樂,你知不知道,這個是……”
“我知道!”他突然打斷她的話,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你……願意……嫁給我嗎?”
“……”
“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說急了點。”他臉上紅通通的一片,不自覺就轉開眼去,“但我已經等了你一千年了,從我還是顆蛋的時候開始。所以……請你相信我。”
信,她怎麼會不相信,如果這世間還有可信的,除了眼前這個人,她再也找不着其他的了。天音不禁雙眼一熱,低下頭也止不住奔涌而出的淚水,只能哽咽着點頭。
“你答應了!太好了,太好了。”狂喜瞬間襲來,他激動得一把抱住眼前的人,轉起了圈圈,“那我們今晚就成親,對了,凡間的成親,要準備……對了紅燭嫁衣。我去買,你等我!”
說完,他也不管她應不應,再不停留,轉身出了院子,腳步比之前更為急切,片刻便不見了蹤影。
只余天音一人留在原地,任由滿心的暖意,靜靜地流淌。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好,不求永生永世,她只求這一世,能和他一起,平平靜靜地過完這一生,就算只是一個凡人,就算只有短短數十載。
可惜天命,自五百年前起,便從不曾眷顧於她。這一點從衍歧出現在她面前開始,她更是體驗得更加清楚深刻。
衍歧就這麼出現在了院子裏,沒有任何的徵兆,踩着剛剛隨着她起舞的滿地落花,一步步地走來,就如踩着她那微不可及的希冀,在他腳下碎成了粉末。
“隨我回去!”他冷聲開口。
回去,單單就這兩個字。
曾經她在那無數次的輪迴之中心心念念着的,便是他來凡間對她說這句話,整整想了幾百年。卻沒想到真正聽到時,沒有預期的高興,而是讓她通體冰涼,似是全身的血液都凍結成了冰。
“太子殿下。”她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身側的手緊緊地攥着下擺的衣裙,無意識地揪緊着,全身都微微地顫抖起來。
衍歧皺緊了眉,似是對她稱呼的不滿:“你們私下凡間,父君馬上就會知道,如今隨我回去,或許還來得及。”
他邊說邊向她走了過去,伸出手似是要拉她。天音卻錯開一步,躲了過去。
“不……我不回去。”她連連後退。
衍歧怒氣漸起:“你知不知道,你們已經犯了天條。”
雖說母后的做法確實是有些過分,但沒想到他們竟真有膽子私逃,而且還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私下凡間,是多大的罪罰,他們不是不清楚。要不是現在仙妖兩界關係緊張,沒人注意到,再加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們又豈能在這裏安生地過這幾個月。
“要是父君知道了,就憑着你們私下凡間這幾個時辰的罪,足以讓你永遠也回不到天上。”
“我本也不想回去。”她淡聲回道。
“你……”衍歧氣極,她倒真是什麼都不在乎了,甘願永落凡塵,“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只是個凡人,在這凡世,你總有一天會死。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在這還能活幾日。”
還是說,在她心底,跟靈樂在一起的這幾月光景,值得她用永生永世的輪迴來換?想起這個,他就忍不住怒氣高漲。
憑什麼,憑什麼她這麼輕易就能為了靈樂放棄一切,她不是最喜歡纏着他嗎?他煩了她幾百年,為什麼說放棄就放棄了?誰允許了?
“我不在乎!”她大聲反駁,死又怎麼樣,她在凡間經歷的還少嗎?
“那靈樂呢?”他冷笑一聲,滿是諷刺地看着她瞬間變色的臉,“凡人只有匆匆數十載壽命,你會老、會死,你能確定等你白髮蒼蒼,一臉皺紋的時候,還能陪在仍是韶華的靈樂身邊。”
天音緊了緊身側的手,深吸一口氣,眼裏的慌亂漸漸沉靜,似是用盡了全部的勇氣直視衍歧嘲弄的神情:“我信他。”
衍歧的神色卻瞬間黑如深淵,怒極反笑:“好!很好。好一個相信,但你別忘了,你在凡間所歷的皆是苦劫,每世必活不過雙十之齡。天命不可違,你現在又是什麼年紀?你還有多少時日留在這世上,難道你要他親眼看着你死在他面前嗎?”
天音心間一顫,猛地退後一步。心頭一時間紛亂一團,她的苦劫自己最是清楚,她的確時日無多。
“別再磨蹭了,跟我回去。”衍歧再次上前。
她卻再次躲開他的手,抬起頭苦笑出聲:“回去?回去我又能活下去嗎?”
“你……”衍歧一愣,詫異地望向她,“你知道!”
天音卻突然揚起嘴角笑了起來,滿滿的都是苦澀:“我的身子早已撐不過半年,不是嗎?”
“你怎麼會……”
她卻笑得越深,咬了咬唇道:“早在幾個月前,誅仙陣那次,我就知道了。上古禁術,又有誰比我這上古神族後裔更清楚。”雖然她早已失了仙骨,但畢竟曾是天族最後的傳人。
衍歧沉默了半晌:“你先隨我回去,你被誅仙陣所傷的元神,我自會幫你想辦法治癒。”
“連往生蓮都修補不了,又能有什麼辦法?”若是父君還在,對上古之術還能知其一二,可是如今……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又豈會在乎這條命。
“我說能好,便能好。”衍歧打斷她的話,上前不由分說地拉住她的手。
他抓得很牢,她掙了掙,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胸口一痛,熟悉的痛楚又襲了上來,如潮水一般地蔓延開來。她張口卻溢出滿嘴的猩紅,手裏的赤姬開始嗡嗡地低鳴起來。
“你!”衍歧一驚,連忙扶她在一旁坐下,邊催動仙法替她壓下體內崩裂的元神,邊厲聲道,“你在凡間就會承受這世未完的苦劫,加上你的元神不全,留在這裏,待元神崩散,只會永不超生,別再任性了,速隨我回去。”
她的嘴角有越來越多的血跡滲出,眼神卻有着從未有過的堅定。
“與其在天界忍辱偷生,不如在凡間肆意幾載。”靈樂說過,就算是輪迴轉世,他也會找到她,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她信他,因為他是這世上唯一值得她相信的人,就算是任性也好,自私也罷。
“我不要回去……”她已經小心翼翼了很久很久了,就讓她放肆這麼一回,一回就好。
“天音!”他氣極,卻不得不壓下怒氣,繼續壓制着她的元神。
她卻突然反抓住他的手,眼底滿滿都是哀求:“衍哥哥,就算我求你,讓我留在這裏。”
衍歧一愣,自她回來后,她首次向他服軟,第一次叫他衍哥哥,卻是為了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衍哥哥,求求你,這一千年來,你從來就沒有應過我什麼,這是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任性的要求,你放過我們好不好?”
衍歧手心一轉,瞬間握了個死緊,青筋暴起,他要花盡全身的力氣,才能控制住不掐死眼前這個女人。
“不可能!”他一字一句,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
她消失的這幾個時辰,他發了瘋似的找她,扔下一堆的事,扔下天帝的命令,不惜趕在被發現前,把她尋回來,就是怕她再受什麼罪,滿心滿眼都是對她的擔心。如果他還想不通這意味着什麼,他也就枉活了這幾千年時光。
他放不下她,該死的放不下,儘管他五百年前恨透了她,可五百年後回來的這個溫順如水的天音,他卻突然放不開了。明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可他就是不想放手了。
可就在他決定重新抓回她的時候,她居然為了另一個男人,這麼求他。
他突然就恨起來,她憑什麼變心,憑什麼在擾亂自己之後,又變心愛上了另一個人,所以:“不可能,天音,別說是這一世,就算是魂飛魄散,你也得跟我回去。”
衍歧冰寒的話字字如刀,天音眼底的哀求在他的話語下,一點點地消散,轉變成絕望。果然,她怎麼能期盼眼前這個人會心軟。
“師姐……”遠處傳來靈樂興奮的呼喚聲。
天音一愣,瞬間狂喜,轉身剛要大聲地回應,衍歧卻先一步揮手布下結界,剛好籠罩住兩個人。
靈樂從路的盡頭走過來,滿臉都是喜色,手裏赫然捧着紅得灼眼的嫁衣,直直地走進院內,叫了天音幾聲,又轉進了屋內,卻看不到結界中近在咫尺的兩人。
“你幹了什麼?”
“他封了仙力,看不見我們。”衍歧冷冷地開口。
天音想跑過去,卻被他拉住,掙了幾下卻掙不開他的手。
“放開我!”
衍歧卻抓得越發的緊,天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靈樂從客廳找到卧房,再到後院,神情從一開始的喜色,到茫然、慌亂,到最後瘋狂地找尋,嘶喊着她的名字。
“師姐……天音……天音,天音……”
她心如針刺,淚水決堤而出,似是要哭盡這幾百年來的所有委屈,使盡了全身的氣力掙扎:“你放開我,放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我已經受了五百年的罪了,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我說過了,跟我回天界。”
“我不回去,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回去。”她發瘋似的捶打着他,卻仍是掙不開,“你放開我,讓我去找他。”靈樂,那個一心只為她的靈樂,她答應過今晚就嫁給他的,她明明可以安靜地過完這一生的,“為什麼你不肯放過我,為什麼?”
衍歧的臉色已經黑到了極點,乾脆拉她入懷,抱住她不斷揮動的雙手。她卻一口咬在他的肩上,似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狠地咬着,儘管滿嘴都是腥甜的味道,她卻仍死死地咬着。
衍歧任由她哭,也任由她發泄地咬,直到她哭到無力,跌坐在地。
良久。
“我恨你!”她抬起頭,眼裏首次有了那種尖銳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這一千年來,我從未怨過你半分,但此刻,我恨你。”
衍歧心中一痛,這樣的天音,沒來由地讓他升起一絲慌亂,不由得就退了一步,心底生出憐惜,卻又被更多的不甘取代,他討厭她現在這個樣子,這樣為靈樂的樣子。所以,他忍不住就想在她心上再重重地劃上一刀。
“你若是此刻執意要出去,我也不再攔你。如若你當真決定拋棄一切,包括‘青雲’的話。”
天音的神情果然一僵,猛地抬起頭來:“青雲怎麼了?”
“不是決定拋下一切嗎?現在倒關心起來了?”他冷哼一聲,見她臉色瞬間蒼白,心中才升起快意,“記得上次的那個魔族嗎?如今他混入妖界,並與之聯合起來。現在妖界蠢蠢欲動,仙妖大戰一觸即發。你知道,這仙界之中,妖類最多的地方是哪兒?”
她一顫,眼前一陣眩暈。仙界之中,鎮壓妖族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前天界戰神的府邸青雲山。
“現如今青雲山山主不在,未有仙印鎮壓的青雲山,加上魔氣的影響,你覺得會怎麼樣?”他繼續道,“青雲山就只剩青山、綠水兩個人,偶爾一兩隻逃脫封印的妖族倒可以應付,時日久了……”。
天音手間一緊,指尖劃破了掌心,滲下艷紅的血絲。
青雲,師父……
“你若是隨我回去,我便答應你,幫你前去加固封印。而靈樂若是找不到你,自會回仙界。他向來閑散慣了,就算回去,也不會被懷疑是私自下凡。”衍歧拉起地上的她,騰雲飛到了空中。
天音任由他抓着,許是不想,許是早已沒了這個力氣。只是眼睛卻直盯着地上的靈樂,看着他捧着嫁衣,瘋狂地找着她,嘶喊着她的名字。
她只能看着……
直到再也看不見,就如她那卑微得一觸即碎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