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半輪殘月夜沉沉
?第七章
紅葉李脫口而出,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連忙低頭用手搓紅薯上的老泥,低聲道:“這些不過是江湖傳聞,傳來傳去眾口云云,不做數的。我洗好了些,先拿去烤了。”說罷,他便用下擺包了些濕漉漉的紅薯,蹣跚着往岸上走去。
許悠然和隆錦兩人面面相覷,不知這紅葉李突然發什麼病。
之後一路,紅葉李並未與他兩刻意拉開距離,照舊打打鬧鬧痴痴笑笑,但對這梁家姐妹的故事,隻字不提。許隆二人並非是看人下菜碟的人精兒,可明擺着紅葉李不想重提的事兒,他們自然不會自討沒趣。於是兩人之間嘀咕着猜測着南舵諱莫如深的原因繼續上路,到了泰源府,已是五天之後。
泰源府宛若圍城,城門深幽,角樓巍峨,外牆固若金湯堅逾鐵瓮,比起洛城氣勢更宏大些許。兩人第一次離開親人,長途跋涉至此,瞬間被這座城給鎮住了心神,只覺自己不過天地間一介蜉蝣,不足掛齒。
“我們南北舵這口味以泰源府為分水嶺,一個喜酸一好甜,這一家人也得分兩家灶開火不可。你們等會兒見了北舵主,可得謹言慎行,不可丟了南舵主的臉。”楊逸之勒住了韁繩,讓騾馬停下腳步,叮囑道,末了,他面朝許悠然補了一句,“南舵主人不可貌相,與你有幾分相似,你也許會喜歡他的。不過,你可不許胡來,被好奇心給害死,惹禍上身。”
“借你吉言。”許悠然抱拳謝道。
“大錯特錯。”隆錦剛想糾正她的語病,守城門將已盤問完柏迎春,一行人便就浩浩蕩蕩地往城裏行去。待到打尖入宿,一切收拾完畢,已是月上柳梢,城門已關,街道上漸無行人。這雲來客棧里卻是人聲鼎沸,煞是熱鬧。
萬木書閣將大堂包了個圓,叫了酒肉小菜,觥籌交錯間,宛若逢年過節,喧鬧嘈雜。三四十人一共分了五桌,許悠然和隆錦兩人則單獨落座,坐在遠離中心的邊緣,看不清主桌上的情形。不過,南北舵雖然匯合,卻不見南舵主的身影,許悠然自覺沒趣,又是腹中空空,索性用木筷扒拉着滿滿一碗刀削麵,呼嚕嚕地吸入,毫無扭捏之態。
“好歹是個姑娘,咋的沒點正行。”隆錦小聲嘀咕道,生怕落到旁人的耳里,給悠然招來麻煩。還好,酒桌上吵吵鬧鬧,有個絡腮鬍大叔正藉著酒勁,扯着嗓門說些自己近些年的所見所聞奇聞異事,另一桌叮叮噹噹地在碰杯,隆錦的話早就被聲浪給淹沒了。
“食不言寢不語,是哪個書獃子說過的?”許悠然邊聽着些江湖雜聞,邊吸入麵條,含糊不清地說道。
“是我。”隆錦舉手投降。
“哈,書獃子。”許悠然放下海碗,拍手笑道,隆錦老臉一紅。
這時,紅葉李端着酒碗,從別桌過來坐下,這才成三人之席。他酒量平平,對飲數輪后,已有醉態。他大大咧咧地坐在許悠然的身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湊近許悠然說道:“這些個前輩散落天涯,一年都見不到個一次,你們不端着酒去向他們討教,倒是在這裏吃面,忒浪費了些吧。”
許悠然自是願意和行走江湖的老前輩切磋,只是她酒量尚淺,喝不了一杯就得倒下。這也就算了,先前楊逸之叮囑過,不要在北舵前多嘴,再者萬一暴露了女兒身份,恐怕要給楊逸之徒增煩憂,便就作罷。
她剛想找個借口搪塞過去,紅葉李便被另一人拉去划拳。這時,樓梯上砰砰砰走下個膀大腰圓的女子,往主桌走去。許悠然心生好奇,端着面碗遮住了自己的小半張臉,用餘光關注着那女子的動向。
只見那女子身高八尺,體型魁梧,頭戴發冠,一身男裝,若非眉眼細巧,略施粉黛,還以為是哪個長得陰柔些的公子。見她走來,冷杉舉杯站起,其餘人也紛紛起立,錯落不一地叫道:“木蘭舵主好!”
原來南舵主竟是個女子!許悠然眼睛一亮,登時覺着自己的夢想並非天方夜譚,開心地快要像個竄天猴般躍入空中,哪知那女子接過酒碗,環顧四周,另半張臉落入許悠然的眼帘,她吸了一口冷氣——一條刀疤從左眼一直延伸到太陽穴處,那廢眼已是被一層陰翳覆蓋,陰森可怖;而鬢角處,像是被肉色的蚯蚓附着般,扭扭曲曲,不知是被烙鐵還是別的燙傷的痕迹。
“多日不見,甚是想念。”冷杉將酒一飲而盡。
見他如此,木蘭也豪爽地將酒倒入口中,將空碗舉過頭頂:“哈哈哈!多日不見甚是想念,今日一面能抵三年!冷舵主別來無恙!”
“哈哈哈,木蘭舵主打趣了,快快入座,我們來話家常。”柏迎春喝完自己碗裏的酒,便來迎客,木蘭走路帶風,步伐利落,坐入席中。
許悠然拉長了耳朵,卻幾乎聽不清主桌在聊些什麼,只感受到主桌的氣氛並不是十分融洽,木蘭不時哈哈大笑,打斷冷杉的話語,而柏迎春在其中周旋,試圖緩和兩人關係。
“小泥鰍在聽什麼呢?”不知何時,楊逸之已走到他們身邊,他本就跛足,腳步很輕,大堂喧鬧,更是聽不加他的腳步聲了。
“我在聽他們吵什麼呢。”許悠然如實答道。
“哈哈,還不是那些老問題,別去琢磨了,”楊逸之端起酒罈,倒了滿滿一碗,噸噸噸喝了一半,“與你們無關的。”
“那可未必,”許悠然吸了一口麵條,漫不經心地說道,“倘若悠然有幸加入萬木書閣,我可想去說些羊叔主筆的故事。”
楊逸之拿碗的手一頓,骨節發白,故意嚇唬兩人,低聲說道:“紅葉李那小子,嘴上沒個把門的,居然漏了些風聲給你們,看我不讓迎春好好指點他一頓。”
“二叔,你不要責怪小李,不過是旅途無趣,被我們央求着講了梁家姐妹的故事,他也說了,這故事原本應是無關緊要。只不過是,我和悠然異想天開,順着他未竟的話語往下推測罷了。”隆錦趕緊解釋道。
“哦?”楊逸之來了興趣,放下酒碗,“我倒是好奇你們是否有這七竅玲瓏心,能夠看出其中的門路。這已是酒過三巡,夜沉月殘,不如你們和我說說自己的想法,明日酒醒我也就忘了。”
許悠然站起來,從酒罐里倒了小半碗酒,向他舉杯,飲了一口,隆錦默契地舉手接過小碗,挪了半圈,喝了一口,才道:“吾等愚鈍,實屬不智,若有唐突,還請當做酒話。”
“好說好說。”楊逸之也舉碗,飲了一口。
許悠然滿臉笑意,將木凳往後挪了半步這才坐下,想留給隆錦表現的機會,隆錦則當做是悠然害羞怯場,便道:“江湖上傳聞故事諸多,萬木書閣能人異士,文韜武略兼得;河洛雖非四通八達也並非天遠地偏,為何而各位前輩們只能拾人牙慧,拘於形,役於心,不能自行出書,如玲瓏書局般,譽滿天下,留名青史。”
楊逸之嘴角一揚,道:“你等如此考慮,竟與冷杉不謀而合。的確,半年前南北舵集會,冷杉就曾向大當家的提議,想要逆流而上,做這源頭的生意。”
“然則木蘭不許,是也不是?”許悠然接話道。她側着腦袋去望木蘭,這個女人堅毅果敢,潑辣爽直,並不像是瞻前顧後,搖擺不定之輩。
“並非不許,而是不能。”楊逸之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當日他取名一個逸字,就是想要取卓爾不群之意,不在乎、不妥協、不強融也不畏懼。然則世事難料,人心易變,獨善其身,豈是能夠說到做到的易事。
“玲瓏書局位於京城,多少讓旁人投鼠忌器忌憚幾分。若是萬木書閣想要編書出版,不僅招惹了散客俠士,也得罪了玲瓏書局。為了些個買賣,擔負起全部責任,並不划算。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此舉必樹敵無數,少說今年萬木書閣無法參與中秋集會,大了說得罪江湖豪傑仍未自知,貪小失大並不划算。”隆錦補充道,這些都是近日來他與許悠然討論出的結果,並非全是他的主意。只是這許悠然並不貪功冒進,退居二線,給了隆錦在自己崇敬的二叔面前,彰顯自我的機會。
楊逸之勾起嘴角,隆錦這孩子一向老實巴交,少言寡語,權當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書獃子,既不愛出風頭也不愛湊熱鬧,怎麼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眼神一瞟,見許悠然老神在在,心中便已明了,許悠然就是隆錦的照妖鏡,既能照出他真心的渴望,也會勾出他心中的慾念。
也算是孺子可教,可造之材。楊逸之心念一動,便點撥道:“的確,我們書閣根基未穩,不宜正面碰撞。而且,這寫書,從收集到彙編,從撰稿到審閱,再從排版到印刷,不論是人力還是物力,我們都敵不上玲瓏書局萬一。若是想在中秋集會前成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水到才能渠成,我們氣血不順,蜿蜒曲折,暗涌叢生,難保哪裏出了差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沒個三五年談這基業是痴心妄想。再者,玲瓏書局多少靠着點天家吃,無論人物寫的是真是假、是好是壞,投鼠忌器,無人敢惹。我們南北舵為了是否轉型一事,早就吵的不可開交,現在不過是裝個表面功夫。說到底,萬木書閣的未來,究竟是該仰人鼻息,還是搶奪先機,全在當家的一念之間。畢竟,我們不搶這生意,自是有人垂涎。”
“哦?真有人冒這風險?”許悠然興緻勃勃地問道。
“那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玲瓏書局盤踞京城,北邊勢力最為強盛,那麼……”楊逸之故意拉長了聲音。
“南方必有人與之爭奪地盤,近水樓台先得月。”許悠然叫道。
“不錯,”楊逸之撫掌道,“那人正是南方有書局的大當家——江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