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

第四章 只應離合是悲歡

?楊逸之三言兩語之間,竟讓人對書中人物產生了感情,許悠然幾乎想抓住他的手,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似乎只要楊逸之此刻住嘴,故事中的兩人便是燈影戲上的人物剪影,永遠定格在這一刻——涼月的輕劍永遠落不到何又青的身上,而何又青也不會將涼月斬於馬下。

一個是少年英豪初露頭角,一個則是前輩豪傑陷入囹圄。若何又青不是朝廷欽犯,也許這兩人的結局便截然不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何又青用掌抵抗住涼月的一陣猛攻,才知三日前涼月在屋頂上使用的武器並非趁手、使用的招式並非本門。峨眉刺乃是涼月虛晃一槍,掩蓋實力,才讓自己草率地接下了戰書。眼前女子小小年紀,竟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不容小覷,假以時日,她內力增進,恐難對付。

何又青這才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態度,漸漸出了殺氣,他從背後腰帶上取下雙棍,轉守為攻,逼得涼月直往後退,忽的,何又青將雙棍連成一根長棍,拉開了距離。涼月本是擅長近戰,以女子細巧綿密的巧勁攻擊,以柔克剛。可她不知,這何又青少年在少室山做俗家弟子,學的乃是天下至剛的法門;又經師承武當的夫人點撥,剛柔並濟,兼容並施。

慢刀急棍殺手鐧,這棍一劈一搗借力打力之間,打得涼月節節敗退。涼月被逼到河邊,一躍而起,踩着何又青的棍尖,翻身回到剛才起始點,一腳踏地,一把重劍竟是從地里飛出,落在涼月右手之中。”

柳木桌上的蠟燭燒得只剩半截,蠟水滴在盤中,像一滴滴凝固的眼淚。

“輕劍細短,重劍沉重;輕劍挑刺,重劍揮砍。一輕一重,一急一緩,一短一長,一刺一砍。何又青在百招之內,竟找不到擊穿要害的法門。眼看着情勢陷入僵局,

何又青怕是涼月再出其不意,打個措手不及,決定正面突破。他虛晃一槍,待涼月揮劍去擋下路,轉而躍起,劈頭一棍。莫說刀劍無眼,哪怕是個無鋒無刃的棍子,到了何又青手裏,都足以一擊斃命。這一棍打在涼月面具上,那青白玉應聲裂開,墜落到地上,連同着涼月的重劍,發出沉重的響聲。”

本是個酣暢淋漓的武俠故事,書說到這裏,卻開始往爛俗愛情故事方向展開。許悠然不爽地翻了記白眼,正巧被眼尖的楊逸之抓到,他嘴角上揚,似是愉悅。

風起雲湧間,輕紗飄動,何又青下意識一挑,將紗巾掀開,只見涼月明眸皓齒,逞嬌呈美,顧盼之間,多了分天真爛漫。

君子好色而不淫,又何況正值生死,何又青心神一盪,見涼月往後踉蹌,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攬,將她帶入懷中,片刻間,兩人視線交錯,女兒香氣聞入鼻息,何又青自知失禮,縮回手,將長棍拆成兩截,插回腰帶上,道:‘勝負已分,你走罷。你與我兒一般大小,正是花樣年華,人生正將開始之時,我不傷你性命,也請女俠莫要向江湖人士吐露去向。’

涼月頭疼欲裂,身形不穩,她收回輕劍,將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輸就是輸,贏就是贏,血書決鬥非同一般,怎可落荒而逃。再者,你若想要餘生高枕無憂,最好看着我咽氣再行離開。’

何又青搖着頭,抬腳往相反的方向退去:‘我已說了我不殺你,是你自己自輕自賤,非要以死相逼……’

殷紅的血珠從白璧無瑕的肌膚上滴落,涼月左手從腰帶中取出幾枚暗器金針,灑落在地上,她望着何又青,彷彿那是最後一眼:‘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何又青見涼月唇紅齒白,深感惋惜,站住腳步:‘此行我與夫人去塞外牧馬放羊,你若願意,可與小女結伴同行。血書也好決鬥也罷,我們從此隱退江湖,自然不用理會江湖規矩。’

這次輪到涼月搖頭:‘家姐死於裕隆鏢局,血海深仇無法釋懷,我若隨你走,豈不是不忠不孝不義?’原來如此,這就是她偷襲不成,再下戰書的緣由。

見此情形,何又青反而哈哈大笑:‘行走江湖,要的就是變通,你年紀尚小,選擇甚多,何必作繭自縛,不如再去查查再考慮是否要與我復仇……好,既是比試,我們三局兩勝,三年後月牙灣,我們再行比過。’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拖延計策,涼月尚未心灰意冷,方才尋死不過是引何又青放下戒備再行刺殺,至於最終她會否心軟那便無可知曉了。見一計不成,她便借坡下驢,點了點頭,緩緩放下輕劍。

何又青施展輕功,竄到樹上,抱着樹榦,宛若少年,‘那就後會有期了!’說罷,樹影搖動,何又青已不見蹤影。

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雲埋一半山,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涼月望着何又青離去的方向,撿起地上散落的玉石,再將頭紗戴上,飄然離去。”

故事終了,二叔端起陶罐,喝完了最後一酒,燈影裊裊,看不分明他的神色,末了,他用極為溫柔的聲音念白道:“鶚立雲端原矯矯,鴻飛天外又冥冥,何又青撫摸被震得生疼的手腕,嘆道,‘三年後,我是該見你好,還是該躲你好’”

“後來呢?”許悠然急問道。

“後來涼月回到關中,向天下宣告了與何又青的約定,聲稱三年內,若是誰先殺了何又青就是與她為敵,必將追至天涯海角。但這是否是有別的用意,旁人不得而知——何又青此人極重承諾,既然此事鬧得世人皆知,他必會如約而至,無論千難萬險。此去半年,涼月燒賭場、追惡徒、關青樓,送關外女子回鄉,最後在雁門關處失了蹤跡。如今說來,”楊逸之掐指一算,“今年正是第三年,也不知今年中秋盛會,玲瓏書局是否會出版最新進展,給世人解惑。”

許悠然聽聞,心中暗自納悶,覺着故事不通。涼月雖是個冷漠決絕之人,但不會有違承諾將決鬥的時間地點昭告天下。可是,月牙灣一戰,當事人不過兩人,若不是涼月,這個故事是誰說給玲瓏書局聽的呢?還是涼月只不過說了個大概框架,內里對話動作,都為玲瓏書局填補?

更為重要的是,此故事出自於去年的話本,而非三年前的書冊,是何用意?

許悠然心道:出於壓力,玲瓏書局今年的賞月盛會,必然會給《涼月女俠》一個結局。然則要等羊叔回來才能知道這過了時的消息,着實熬着人的性子,渾身難受。可是,自己一個女兒家家,怎麼能夠和萬木書閣一起赴會呢?

許悠然把疑惑壓了下來細細思量,而隆錦則挑了個顯得並不那麼重要的問題問道:“這故事何人撰寫,在下好生佩服。”

“此文乃是玲瓏書局主筆韓青珏所寫,收錄在《露水情幽》之中。今年中秋,若我有幸,必帶拜帖去府上相見,一睹尊榮。只盼得那時,有此機緣,帶小泥鰍同去。”

那便再好不過了!許悠然眼中亮晶晶的,望着楊逸之,沒來由的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放下對玲瓏書局的憧憬不說,她委實想去見着韓公子一面,問他一句,為何《涼月女俠》不能收錄在《俠天下》之中,而是放在《露水情幽》之中?涼月女俠年紀輕輕,已是武功高強功績卓絕,可這後半段里,玲瓏書局依舊把她雕塑為一個難過情關的小女子,將家仇舊恨一筆帶過,這涼月女俠從何而來,師承何方,如何追上逃難的何又青,一概不表,避重就輕,是何用意?

“羊叔,我一個小女兒家家,該如何才能隨萬木書閣一同赴會?”

楊逸之則好整以暇地看着許悠然,說道,“答案我早已給你,只看你如何選擇。”

“為時不早,我們兩叨擾多時,不敢再多煩擾。我這就帶小泥鰍回村,二叔早些休息罷。”隆錦站起身子,躬身作揖,許悠然心領神會,將盤子陶罐都收回籃中,給楊逸之行了個禮,兩人便灰溜溜地鑽進夜幕之中。

隆錦從廟裏借了個燈籠,便帶許悠然穿街走巷,走出城門,回到鄉間小道之上。許悠然提着燈籠,半晌,兩人無話可說,只聽得田野里蟲鳴陣陣,莊稼聲動。

行了一炷香的時間,隆錦終於躊躇着開口:“二叔已是而立之年,身體抱恙,你若真嫁了,守活寡也就罷了,萬一日後有個三長兩短,你小小年紀大好青春就白白葬送了。”

許悠然低頭不語,心道:小呆瓜啊小呆瓜,你倒還不如直接說想要我陪你身側,我還能歡欣鼓舞,如此陰一句陽一句,反而讓我心生不快,陡生反骨。“小呆瓜,你可知江南有一種茶,叫做‘龍井茶’?”她提着燈籠,顛兒顛兒地向前走着。

“未曾聽過。”隆錦有問必答,“你怎的突然提起這個?”

“我聽說啊,”一到有空戲弄隆錦,許悠然便滿肚子壞水,非常愉快,“這‘龍井茶’是能工巧匠,專挑名含‘隆錦’諧音二字的人,剝皮抽筋,再將這皮晒乾切碎,炒制而成。這茶啊,用沸水一衝,香氣四溢……”

她還未說完,隆錦已遠遠地逃到離我十步之地,氣得跺腳:“我不就和你說說肺腑之言,你就編個故事嚇我,着實可惡。下次若我還替你着想,我就是你家圈裏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豬玀!”

“行啊,那你就別管我了,自己回去罷。”許悠然將燈籠往背後一藏,整個人像個螢火蟲似的,屁股發光。

隆錦望了一眼一望無際的黑色田野,再看看笑容可掬浮光萬丈的許悠然,終究還是邁着小步子走回了她的身邊。

“你怎麼和二叔學了這麼多唬人的本事。”隆錦喏喏地問。

“小呆瓜,”許悠然笑罵,“誰說是和你二叔學的,洛城中大小說書人我基本認得,這學點皮毛,自是不在話下。”

“學點皮毛,不在話下。”隆錦尖着嗓子,模仿起女孩子的聲調,倒有個八九分相像,着實讓人驚訝。

“你有這本事,咋的不去和你二叔學說書。”許悠然奇道。

“我若去說書,我爹可得氣得拔鬍子拔眉毛拔頭髮。”

“再加個拔鼻毛,正好四大皆空。”許悠然調笑道。兩人在這寒夜裏,嬉嬉笑笑,彼此照應,往村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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