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窮水盡疑無路
山色岱岱,暮光淺淺,馬蹄陣陣,鳥鳴幽幽。萬木書閣南北舵三十餘人,從日出行到日落,一路向北,景緻由山野至平原,由高至低,由綠到黃,漸漸步入了初秋。眾人在柿子灣摘了第一波紅柿,算是初嘗秋味,等行至京城外,已是秋意濃濃,層林盡染,紅葉滿山。
許悠然曾以為京城不過是一座比洛城、比泰源府更大的城罷了,等真正到了城牆腳下,才窺得一隅,自嘆過去不過是坐井觀天的蝲蝲蛄,渺小卻自負。不過才到外城,已是紅牆黃瓦,金碧輝煌,震撼感沉沉地壓在她的心上,無處排解。至於城門守衛如何盤查了眾人身份,如何不甘情願地放行,木蘭如何率領眾人住入城南的朋來客棧,許悠然全然沒有注意。
行李放妥,再飲淡茶一盞,壓迫感才颯颯飛去。許悠然趁着還未用晚膳,拉着紅葉李和隆錦到豆街市遊玩。天色已沉,京城的街頭依舊熱熱鬧鬧的,這家賣駿馬那家賣鞍韉、這家賣發簪那家賣頭花,吆喝聲叫賣聲不絕於耳;長街盡頭賣包子的掀開籠屜,淡淡的面香便隨着風勢,徐徐飄入鼻中。
“你看這盤子,做的真好看。”許悠然指着瓷器攤兒上的青花魚盤說道,只見那青花發色藍灰,釉光柔和,深邃而雅緻,上繪石榴和白頭翁紋樣,動靜兼得。
“是啊,果真是與我平日裏用的土碗大有不同。”紅葉李點頭。
“你說這是何寓意?”許悠然扭頭問紅葉李,巧笑嫣然。
“這白頭鳥代表了‘鳥’,石榴代表了‘事’,”紅葉李狡黠一笑,道,“合起來就是,做的什麼‘鳥事’。”
小攤販則嗤笑一聲,無奈搖頭。許悠然看準了紅葉李是故意拿自己逗悶子,不去理他,轉而問隆錦,“你覺着呢?”
“石榴多籽,白鳥長情,自是求一句‘多子多福白頭偕老’的吉利話,真是巧思巧構,討個口彩。”隆錦老老實實地回答。
小攤販才滿意地點點頭,操着濃重的京片子說道:“這位小哥兒所言極是,這青花瓷盤名兒就叫吉慶有餘,取多子多福之意,買回去擺着,匯聚天地靈氣,自是福盈滿門,盛氣東來。”
隆錦微笑着聽着,雖為人實誠但並不犯傻,小販花好稻好當的吆喝做耳旁扶風,聽過算過。他不經意間,注意到紅葉李不悅地挑眉,不好意思的同時,又有些許少年人心性,暗爽於心。
“喲!好吃的!”紅葉李氣性來的快去得快,見有炸豆腐的推車由遠及近推將過來,便掏出幾枚銅錢迎上前去。隆錦則向小販做了個幸會的手勢,便帶着許悠然走到一旁賣簪子的小攤邊去。
小攤兒上除了些尋常的小簪兒和頭花,還有些精緻的頭面、滿冠和?髻,加上各色各樣的發冠和髮帶,琳琅滿目,看得兩人眼前發花。
賣發簪的小姑娘殷勤地招呼着兩人道:“小相公,是否要給心上人挑件物什兒,好討佳人歡心?您看我這累絲鳳簪可是好看,不如買回去博其一笑,也不枉風塵僕僕,來此一遭。”
“噫?你怎知道我兩是外鄉人?”許悠然拿起一枝鏤空的琉璃簪子,好奇地左瞧右瞧,隆錦則盯着那支累絲鳳簪,沉思不語。
“嘻嘻,一聽小相公口音便可知來自何方……倘若小相公們落了空閑,可來向秋水學幾句京片子,也不算徒來一趟。”原來這賣簪子的小姑娘名叫秋水,果真是個像秋水一般的可人兒,只可惜這濃眉大眼的太過招搖,一直盯着隆錦這傻小子看。
唉,這是琉璃做的簪子,你是石頭做的腦袋,咋的看不到這吹皺的一池秋水。許悠然嘆息着隆錦不解風情,心中漸漸生出一絲不悅和焦躁,不動聲色地放下琉璃簪。
隆錦轉了目光,拿起另一支簡易的銀髮簪,上面星星點點綴着幾朵桃花,簡約而可愛,他臉色漸紅,語氣僵硬地說道:“姑娘,勞駕幫我把這支包起來……倘若得了閑暇,許是會來討教姑娘幾句。”
秋水喜滋滋地點點頭,收了銀錢,便挑了支薄木盒,將簪子放進去,遞給隆錦,隆錦接過,好生收好,放入懷中。此時紅葉李已經端着油紙包的炸豆腐回到兩人身邊,炸豆腐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北豆腐可好吃,你們嘗嘗。”說著,紅葉李便拿着木簽子遞給許悠然。
隆錦順手取走木簽,放入口中:“多謝小李。唔,鮮香可口,口中生津,不錯不錯。”
許悠然覺着好笑,方才還是自己對着秋水吃醋,一眨眼的功夫醋罈子就轉到了隆錦這小呆瓜的手裏,光有醋沒有餃子可算是浪費。紅葉李又遞了一支給許悠然,被隆錦不着痕迹地轉手,再落入許悠然的手裏,她下嘴咬開,酥香四溢,外韌內軟,汁水豐溢。
“這叫做北豆腐?可還有南豆腐之稱?”許悠然問道。
“那當然是有南豆腐,旁的還有女豆腐呢。”紅葉李從善如流,順水推舟。
“男豆腐女豆腐、老豆腐小豆腐,那油豆腐算什麼呢?”許悠然嘻嘻笑着,將這無聊的話題繼續下去,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許是算得上爺爺豆腐喇!”紅葉李笑道,許悠然也便哈哈笑起來。
這麼笑着,五城兵馬司的官兵騎着高頭駿馬從三人身邊掠過,橫衝直撞,蠻不講理,紅葉李嚇了一跳,退後幾步,許悠然則被隆錦勾手拽到了街旁,她對於隆錦不動聲色的照顧已是習以為常,沒有道謝,倒是伸長了脖子張望許久,直到官兵背影消失在拐角處才算作罷。
“喝!真是威武。”許悠然嘖嘖嘆道。
“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你可得小心一些,注意自己所言所行,收斂着目光,這裏畢竟不是洛城。”隆錦依仗着自己虛長几歲,柔聲訓斥着許悠然。
許悠然眼角下垂,心中卻是不當一回事,怎麼的,還能因為眼神不規矩把我抓去衙門不成;她再看紅葉李心神未定,轉而調笑他道:“你個習武的大高個兒,咋的還沒我們兩個文弱書生膽子大。”
“我兒時本就膽子小,加上年幼體弱,才被家母送到師傅這兒學藝,可非我本願。所謂習武壯膽,逃跑不軟。”紅葉李搖頭晃腦道。
“什麼不軟啊?”許悠然不假思索地問着,隆錦則嗆了一口口水,低咳起來。
“腿不軟啊!”紅葉李理所應當地回答,隆錦心道,真是一對活寶。
如此說說笑笑,吃吃鬧鬧,一路回到客棧,三人已是半飽。楊逸之和柏迎春等人不知去哪裏辦事,還未回來,三人草草吃完晚飯,便回屋休息。
回屋點燈,關上房門,隆錦柔聲喚許悠然過來,悄悄從懷裏取出這支熟悉的木盒子,送進了許悠然的左手中,許悠然下意識地抓住,抬頭驚訝狀。
‘小相公,是否要給心上人挑件物什兒,好討佳人歡心?’秋水的話復在耳畔響起,讓許悠然不知如何是好,右手裏拿着火折,舉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送你了。”隆錦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是讓平日裏伶牙俐齒的許悠然不知該如何接才好。
“為何?”許悠然話一出口,幾乎想用手打自己腦門,這不是一句廢話嗎。
“我曾答應過你,四月十三一同去關林逛廟會的,殊不知學業繁重,不僅將我困在那四四方方的書院裏,也將你這野鳥拔去了翅膀、剪去了尾巴毛,硬生生捆在我的身邊。我好生過意不起,定要賠償你不可,你就收下罷。”隆錦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已褪去了青澀的沙啞,逐漸變得低沉而磁性,撩得許悠然心中一盪。
隆錦啊隆錦,你肯忤逆家裏,陪我跋山涉水,一同到京城來追求虛無縹緲的幻夢,便是對我最大的善意,我許悠然何德何能,才能使你青眼有加,把我捧在手心裏疼愛。只是……你走你的官路,我走我的野道,待到我們回到原本的人生軌跡上,這片玉壺冰心,總是要辜負了。
她低下頭,將木盒推回隆錦的懷裏,隆錦執意不收,一來二去,許悠然便煩了,姑且將簪子收下,準備回去的路上再物歸原主。
“算算時間,羊叔也該返了,我去讓廚房燒些熱水,好伺候洗漱;你若是乏了,就先塌上歇着,我去去便來。”許悠然將盒子放入懷中,便找了個借口匆匆跑了,隆錦只當她是害羞,沒有追出來。
許悠然思緒萬千,到了廚房,只見小二正在和一滿頭華髮的大娘卸車搬炭,便不去打擾,一人鑽進院子中的涼亭,倒了杯淡茶,自斟自飲起來。
“你倒是愜意,花言巧語將老實本分的小少爺給拐了出來。”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許悠然抬頭一看,這一眼可着實嚇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大漢正是隆家的家僕隆東,他眼神陰翳,語氣冰冷,無一不透露出厭惡之情,“正值秋收,老爺查家產券契騰不出手腳,便囑我來捉你們回府。”
許悠然右手抓着茶杯,骨節發白。
“不過,依我看來,着實沒有必要。”隆東從腰際拔出一把寒岑岑的小刀,月色印在刀刃上,泛出冷冷的光,“除掉你就像拽掉一朵小花骨朵似的,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