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奔雷二
街道上行人甚少,柳絮拂水飛揚,老嫗被孩童拉着跑過,水邊全是浣衣的女人,拿着那衣服在石板上用力摩擦,從水裏撈上來就變得乾乾淨淨,一把擰乾往木盆里丟,邊說邊笑,東邊街和西邊街的就這樣成了閨中密友。
酒娘話少,和她們也聊不起來,埋頭洗衣,只有聽到她們說起考生們的事才抬頭聽聽。
“周郎前幾天捎了一封信回來,可我哪裏看的懂,找了村裏的先生一看,才曉得說的是些膩歪的話,害我一點都不好意思。”
女子做嬌羞態,笑的比密還甜,一說出來面上掛不住似的,又不能忍住不說,臉通紅通紅,扭捏了會兒,低着頭洗衣裳去了,浣衣的聲音整的又響又大,好似這樣就能掩遮她說出話。
看着她一臉局促,好幾個女子嬉笑起來,酒娘也忍不住笑,又聽見另一個女子揚着嗓子說:“有什麼害羞的,我昨晚還夢到他了,夢見他回來娶我,我們洞房花燭夜……”
遍地的笑聲混進水聲里,有人說她不知羞,膽兒大。接着也有人說起自己的情郎,沒有信沒有夢的,就講起了他們認識的故事,念叨着好停不下來。
酒娘洗好最後一件衣裳,端着盆子悄聲無息的走了,一抬頭,天邊不知什麼時候積了兩朵烏雲,風呼呼的吹都是暖意,沒叫人太在意,天上響起兩聲悶雷,才發覺是要下雨了。
酒娘端着盆子往家裏走,水邊的女人們被雷一驚也利索起來,三兩下洗好,相互告別各自回家,反倒剩下她,還慢悠悠的走在水邊。
看着水裏倒映的柳樹,自己的臉,和張生的臉,還有紅彤彤的蓋頭。她笑出聲來,在水裏沁過的手捧着滾熱的臉,不禁埋怨,瞎想些什麼呢,可沒有人給你託了夢。
天上兩聲驚雷響起,一道閃電劃過,不過一時,天就黑了大半,柳枝被風吹得暈頭轉向,水邊靜悄悄的,大群的魚群涌到水面。
她轉身急急回走,身邊沒有傘,雨看着就要落下來,要不快點,準會被淋成落湯雞,偏生還是因為她胡思亂想,不是天公不作美。臉一陣一陣的紅,腳下似乘風,和奔跑的人錯身而過,忽聽到一陣爭吵聲,停下步子又轉身走了回去。
就見一群人叉腰擼袖圍在一起,面帶怒色,中間有一個婦人,正拄着拐杖爬起,一邊撿起掉了一地的蔬果,那婦人撿的好好的,突然一人一掌推出,邊道:“撿什麼撿,你還有臉見!”
竹籃里的東西有軲轆滾出來,婦人踉蹌坐地,胸口急促起伏,攢着拐杖十分可憐看了一圈,那些人里卻沒有一人覺得她可憐,個個憤怒的像猴子屁股。
酒娘是認得那說話的聲音的,是吳大娘,恰好她也認得那坐在地上的婦人,是她心心念念的張生的娘。
“看什麼看,你以為裝可憐就會放過你!”吳大娘叉腰大聲道,和平日裏坐在她家開玩笑的那人儼然兩個樣。
經常聽人說,西街的吳大娘是個睚眥必報的刁鑽婦人,倒也有好的時候,好起來恨不得當你是一家子人一樣服侍,這樣的性子實則是叫恩怨分明,又做了大夥的開心果,鄰里鄰居還是更願意幫襯她的。
只是張家是在東街最偏的地方,怎麼會惹到西街來?
酒娘放下木盆走出去,在一群人里找縫隙,惦着腳看,張大娘又去撿那些滾落的蔬果,一個一個放進竹籃里,也不管是不是被摔爛了。
吳大娘又開始罵:“嘿!你還撿,手腳不幹凈的寡婦,怪不得早早死了男人,撿!我讓你撿!”她一連踩爛好幾株蔬菜,一腳猜到她的手上,手裏正好拿着一根瓜一樣的東西,‘咔嚓’成了兩截,不知是被踩斷還是痛的掐斷。
酒娘一急,撥開人群往裏擠,人們紛紛回望,就見她已經蹲到了那婦人身邊,一手扶着她手臂,一手拿着手背上的腳,對上吳大娘兇狠很的雙眼。
“老酒家的姑娘,”吳大娘一驚,將腳移開,忙去拉她:“你起來,離她遠點,這可不是什麼好人。”
吳大娘拉她,她扶着張大娘一同站了起來,吳大娘眉頭一皺,將她扯開,又將婦人推開去一些,笑眯眯的對她說:“姑娘,你心地善良,也不要被騙了,大伙兒不是在欺負她,”說到這,她那火氣又急急躥了起來:“大家都是一個村裏的人,也不分什麼西街東街,平日裏大家覺得她可憐,有什麼都願意分她點,她倒好,給了還不夠,還要出來偷,這都偷到我家菜園來了!”
周圍人跟着附和:“是啊,偷了東西被抓了還不認,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不知道是第幾次來偷東西,咱家那丟了的菜肯定也是她偷了去!”
……
眼前的面孔基本上都是熟悉的,你一言我一句,堵得張大娘動也不敢動,挽着竹籃小心的掩住,她知道,這些人都是友好的,可張大娘也不解釋,任着他們一通說。
“吳大娘,”她輕輕喊她一聲,甜甜的嗓音里一聽就於心不忍,果然就為她辯解起來:“吳大娘,大概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哎喲,姑娘呀,你是看着她一副可憐樣才這麼說,要是我偷了東西抓了也不認,還兇巴巴的,你會不會覺得是有什麼誤會,誰偷了東西都是一樣的,大夥都不會放過她!”
她這一番話說得大夥都笑了起來,有人調侃道:“你就算把我們整個村都偷了,我們不敢攔也不敢罵,有誰潑的過你,哈哈哈……”
酒娘忽的來了一句:“你不會。”
吳大娘望着她噗嗤一笑,空中落下些雨絲來,有一滴沒一滴的落在人身上,有人抹了一把臉,喊了一聲:“下雨了。”
又有人拍膝道:“哎呀,快回去收衣裳!”
被一提醒,忙都散了,四面八方跑去,吳大娘心裏還是氣的,可自家也有衣裳要收,惡狠狠指着張大娘:“今天就先放過你,下次別讓我在街上看到你,要不有你好受的!”慌慌張張擋着頭跑了,回過頭來提醒:“老酒家的姑娘,快走了,別淋濕了!”
酒娘一把拉住張大娘的手,伸出袖子擋在她頭上,她看了她一眼,沒說話,撐着拐杖走的飛快。
一場雨下的轟轟烈烈,一瞬之間連一點乾地都不留了,雨水拍打在石瓦上,從瓦礫的縫隙里匯成大股水流從屋檐衝下,氣喘吁吁的人抱着衣裳站在門前,雨水裏還有絲絲涼意,冷不丁的打了個噴嚏。
泥土在雨中飛濺,一個接一個水花激起,街道上已經見不到人影了,酒娘一路從西街送到東街,熟門熟路的將人送回了家。
那是東街最偏的地方,附近只有兩三戶人家,門前倒着些乾材,一看就是已經沒人住的荒廢的老房子。張生家就是開頭的第一間,還是用茅草搭的房頂,左右兩邊都開了窗,窗上糊着的紙都是有年代的,濕噠噠黏在窗邊,老木門半開着,進門就可看見裏面黑黝黝一片,雨水激烈唯有落在他家房頂的時候聽不到什麼聲音,從檐邊流下的水流卻是一樣。
她扶着老婦人進門,屋裏撲面而來一股濕氣,剛好又淋了雨,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只來過他家一次,還是因為不小心拿錯了竹簍,來還給他,卻看見他在院子裏讀書,念着她聽不懂的東西,聲音溫柔又好聽。
後來就偷偷記了路,每次都是趴在屋外的草堆里,他從來沒有發現過。
張大娘撒開她的手,拄着拐杖在桌旁坐下,竹籃里還剩兩株綠油油的蔬菜,有一株葉片已經損壞的厲害,她放下,看她一眼,雙手撐着拐杖望着門外。
雖是茅草蓋的屋頂,屋樑上其實還有厚厚的牆土和幾塊寬木,進來時還擔心會不會漏雨,現在看來遮風避雨是不成問題的。
雨還在下,下到興頭上,拉出一片又一片水幕。她身上還在滴水,一聲是濕透了,那婦人卻沒怎麼淋濕,這樣大的雨,她也護她護的很好。
她斜昵兩眼,拍了拍凳子。酒娘會意,就着一身濕漉漉的衣裳坐下。
她映着野草里穿梭的流水:“謝謝姑娘了,家裏沒有可以招待的,等雨停了你就走吧。”
她冷的很,打開的門還有風吹進來,端坐着不動,看着她嗯了一聲。
在家的時候也沒少聽些街長街短,只知道東街住的最偏的人家,養了一個好讀書的兒子,丈夫很早很早就去世了,怎麼死的卻沒有人知道,這戶人家的女主人也不說,一個人扛起了整個家,年輕時候還行,年紀大了就不行了,靠鄰里的接濟過生活,而她家的兒子是書獃子,十幾年來只會讀書。
“大娘,我明天來看你吧。”她笑着靦腆的開口,嘴角小小梨渦似花開。
張大娘不敢相信的看着她,甚至有些驚悚,好好的一個姑娘可別是傻子:“看我?我是賊,你還是好好聽他們的話,離我遠點,哪天害了你就不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