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涯歌 第1章

卷四 天涯歌 第1章

第一章廢營

我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伊麗一向情緒上臉,望着莫離消失的方向,比我還要戀戀不捨。格布跑去幫忙喂馬,只有桑扎拍了拍我的肩膀。

“莫兄弟心思縝密,武功又好,你不用太擔心。”見我不答,又補了一句,“我們會替他照顧好你的。”

我耳里一直有嗡嗡的響聲,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但是見他口唇張合,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桑扎就露出一個很大的笑容來,更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一趔趄。

真熱情!

我知道莫離做了最好的安排,無論是回聖火教總壇還是追查長老們背後那個神秘人,這些都是極端危險的事情,我武功不濟,跟着他也派不上用處,只會添亂。

他說:“我有許多事情要做,如果不得已暫時離開你,你要等我回來。”

我應該相信他,更何況,戰爭開始了,無論身在哪個國家,或者是在兩國邊境出現,對我來說有着致命的危險。

我望着那個方向,慢慢抿緊了嘴角。

我又能做什麼呢?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滅戰火於須臾之間?我只是個連自己的平安都不能保證的人,留在他身邊,徒增麻煩。

桑扎還在說話。耳里的嗡嗡聲漸漸小了,我聽見他在問我,要不要挑一匹馬,還有是不是需要給我配一個人共騎?我慢慢轉過頭去,眼睛對上他的。

我對他眨眨眼,然後很努力地笑了一下,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說:“謝謝,我會騎馬。”

他這次倒沒有笑,覺得我很乖那樣,沒有再拍我的肩膀,只摸了摸我的頭。

我與桑扎他們一路往北地去。桑扎說墨國人燒了他的牧場,草原上其他不願交出馬匹的牧場也無一倖免,大批的馬被送入軍隊裝備騎兵,墨國的先頭部隊已經突破重關城,打入關內了。

我聽到後來,實在忍不住,插嘴多問了一句,“墨國現在的國君……是誰?”

伊麗騎着馬走在我的身邊,聞言側過頭道:“是新君,老國君死了之後,就是原本的太子即位的,我聽說他原本還要娶天朝的一個公主,可惜那公主在送嫁的路上死了,要是她活着,說不定不會打仗了,阿爸,你說是不是?”

桑扎搖搖頭,“墨國新君嗜武,即位才一年就吞併了好幾個北方邊境的小部落,又對南朝虎視眈眈,發動戰爭也不奇怪。”

伊麗回望了一眼自家牧場曾在的方向,黯着眼嘆了口氣,“為什麼要打仗?可憐我們那些馬兒。”

桑扎安慰女兒,“等我們回到故鄉,一切就會好的,蒙地遼闊,還會有更多的馬兒。”

伊麗振作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跟我說話:“其實那個公主也很可憐的,小小年紀就死掉了。”

我一直很安靜地聽着,這時就回了她一句,“比起嫁給那種人,死掉了也好。”

我們的馬隊日夜兼程,有時候吃喝都在馬背上,夜裏就將馬匹聚集起來,生火而睡,男人們輪流放哨,提放意外,就連格布都不例外,小小年紀配着一把長長的彎刀。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必要的,桑扎說過,蒙地在墨國以北,雖然我們途經的都是偏僻之處,但是總有一段路不得不緊貼着墨國邊境,而且越接近那裏,路上情況就越是複雜。

所謂複雜的情況並不是說邊境上山巒起伏路途艱險,而是人。

我們遇見越來越多的逃難者,大多是異族人,都是平民,背着僅有的財產,帶着老人孩子,掙扎着走在離開這個國家的路上。

離開了水草豐美的草原已有數日,邊境一派荒涼景象,眼前連綿起伏的都是光禿禿的沙地,那些逃難者沒有足夠的事物與水,有些走着走着就一頭栽倒在地上,還有趁亂打劫的,殺人劫物,屍體直接丟棄在大道上,死者大多是死不瞑目的,身體都開始腐爛了,一雙空洞的眼睛還仰面望着天空。

桑扎行路經驗豐富,在草原上就備好了充足的糧食與水,又讓隊伍里的女人們都兜頭圍起了臉,日夜防備,那些逃難者大多與我們走在相反的方向,也有人停下來問我們討要食物,順便說幾句話。

所有人都奇怪,問我們為何往北走,那裏是荒野絕路,什麼都沒有。

我看一眼桑扎,他就對我露出一個略帶神秘的笑容。我想起他尋路的神奇本事,就不說話了。

莫離信任的人,我也信任他。

逃難者當中還有些墨國面孔,多是帶着傷的,狼狽掙扎地行走着,我猜想或許是從戰場上逃離的逃兵。他們遮掩着自己的膚色,因為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憤怒的其他各族人發泄式地毆打致死。我就曾親眼見過一群人圍毆一個奄奄一息的墨國男人,我看到他的時候已經快死了,遮蓋身體的破布下露出殘破的軍服。

那是我馬鞍正好有些鬆了,就自己停下來緊了緊,落在自家隊伍的後頭,毆打發生時我離開隊伍已經有了一段距離,我記得自己當時在馬上驚叫了一聲,因為見到路邊的屍體是一回事,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凌虐致死又是另一回事,本能地就想跳下馬,但是手被一把攥住,我一回頭,看到格布那孩子的臉。

他該是來催我的,但這時卻只是面色陰沉地說了句:“不要管他。”

我從未在一個孩子臉上看到過這樣可怕的表情,不禁猛吃了一驚。他又說話:“那個人是墨國人。”

“可是……”

“他可能燒過我的家,殺過我的朋友。”他咬牙切齒。

我心一寒,再回頭時,那人已經血肉模糊了,顯然是回天乏術了。

我這些年自問已經經歷過一些人間慘境,但面對此情此景怎麼也無法平靜,之後兩天趕路時都只能用面紗將自己的臉緊緊裹起來,連眼睛一起,不想再看到任何慘劇。

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邊境地帶行走了兩日,期間也遇到了一些巡邏的士兵,但是這個國家正在傾力與南方大國開戰,留給北方的自然只有一些老弱殘兵,此地又是偏遠荒野,那些逃難者也沒什麼油水,因此士兵們很少在意路上的行人。

桑扎熟悉所有的捷徑小道,我們這一大隊人馬,竟然只遇到過兩三個散兵游勇而已,被盤問時桑扎就塞了些錢上去,很容易地擺脫了他們。

兩日之後桑扎便帶我們轉入無人區,一開始走的都是荒冷沙地,四望天地間一片空茫,果然是絕地的模樣,但是桑扎領着隊伍,一路目標明確,晚上席地紮營,晨起便開始趕路,我們帶的糧食充足,一路雖然睏乏,倒也不覺得有多難熬。

——至少比一路看着那些屍體來得好。

到了第三日,眼前一望無際的地平線終於有了些起伏,遙望可見不遠處一座峽谷,見到這情景之後,就連一直暗着一張小臉的格布都亮了眼睛。

有人大聲歡呼起來。桑扎笑着道:“穿過那峽谷就到蒙地了。”

我知道桑扎老馬識途,但是在這種死地還能找出正確的方向,那真是令人震撼的本事。他大概看出我的吃驚,開口解釋。

“怎麼?猜不到這兒會有條路吧?從我第一次穿過這峽谷,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一晃眼的工夫,我都老了。”

我點頭,想了一想又說:“這是你回故鄉的路,總是記得的。”

桑扎很搞笑我這麼說,挨着鬍子哈哈笑了起來,又道:“也有漢人來過這裏,幾千人餐風露宿,比我們更能吃苦呢。”

“漢人?”這回我真的吃驚了。

“你不知道嗎?那可是南朝的季家軍啊,奇兵千里,繞到墨國背後突襲,就在前頭峽谷外扎的營,我那時還給他們帶過路;那位季將軍打仗真是厲害,人家都叫他飛將軍,打得墨國節節敗退,差點連大都都保不住啦。可惜後來被你們南朝皇帝召回去了,聽說屈死在天牢裏了,是不是?”他動動花白的眉毛,很是惋惜地嘆了口氣,“你們漢人家的皇帝,真是古怪,這樣的人都不用,那還要用誰來打仗呢?”

我坐在馬背上,聽着他說的每一句話,漸漸手心冰冷,都是汗,連韁繩都握不住。

故鄉在望,桑扎心情放鬆,話也比平時多了些,說到這裏也不等我回答,又繼續說下去:“話說回來,莫兄弟也知道這個地方,我跟他一提起,他就明白了,放心地讓我帶你走呢。”

他說到這裏,又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立刻愣住,聲音緊張起來,“平安,你怎麼了?舒服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也沒有機會,但自己心裏清楚,這幾日馬上的顛簸,夜裏露宿的陰冷,還有這一路上的堪比地獄景象的所見所聞早已將我折磨得憔悴不堪,可是這一切都比不上這段話給我帶來的刺痛。

這樣的蠻荒邊野,數千人的翻山越嶺,夙夜急行,誰沒有父母子女?誰不想待在花紅柳綠的江南?但是一場戰爭,他們卻到了這個地方。

我一直記得皇兄在堂皇大殿上對我說的那些話,他說季風出身將門,十五歲時便與父兄征戰邊疆。沙場征戰,萬軍中挑敵將於馬下,從未輸過一場,季家郎赫赫威名,天下誰人不知?

我望向前方,黃沙漫天,盡染眉睫,讓我兩眼苦澀。

這赫赫威名,都是用蒼茫黃土、馬革裹屍、累累白骨換來的;而這枯盡萬骨的赫赫威名,到最後盡付於帝皇家的反覆無常。

季風知道這裏嗎?他來過這裏嗎?那個時候,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着坐在御花園樹蔭下的,喜怒無常的我?他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看着墨國騎兵長驅直入,一直列隊到京城十里亭之前的?

“平安?”桑扎還在用擔憂的眼神看着我。

我並沒有回答他,只是低下頭,再也直不起脖頸那樣。

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以為蒙上眼睛,關上耳朵地跟隨着他們,就能夠遠離戰火,忘記過去的自己,可是突如其來的羞恥感,讓我這個已死的公主,都覺得抬不起頭來。

所謂望山跑死馬,那座峽谷雖然看似近在眼前,但等我們真正跑到那下面,日頭都已經落下去。

谷外果然有遺留的舊營地,不知荒廢了多少年,原本就是用木石簡單壘起的地方,現在自是處處殘垣斷壁,沒有一點可看性。

“今晚就在這裏休息。”桑扎跳下馬,有力的大手抓住我所騎的小紅馬的韁繩,臉上是壓抑不住喜悅。

“不是穿過峽谷就到了嗎?”我這一日都是心情低落,這時仍有些懨懨的。

這些日子我們也不是沒有整夜趕路過,以這些牧人對回到蒙地的急迫之心來看,桑扎的決定,真是令人意外。

他搖搖頭,遙指着那黑洞洞的峽谷口道:“我們蒙人把這峽谷叫做拉措布,意思就是魔鬼。谷里是個大迷宮,許多人進去之後就再也沒能出來。即使我知道路徑,但黑夜裏也很兇險。咱們好不容易到了這兒,還是小心一點的好,等明日天大亮了,再進去也不遲。”

我想了一想,又說:“所以那些人才說,這個方向是死地,是不是?”

桑扎點頭,又指指那個方向,“你聽。”

我側耳細聽,黃昏的風吹過峽谷,帶來嗚咽一般的聲音,再深處漸漸凄厲,隱約的鬼哭狼嚎。

我就是一哆嗦,惹得桑扎笑起來,“不怕不怕,夜裏風大,到了白日裏就好了,明日我們一氣走過去,不到晚上就能出谷啦。”

晚上我們就在廢棄的營地里住下了,男人們仍舊輪流放哨,一圈馬兒拴在外圍。連日趕路,不要說人,連這些腳力了得的馬兒都睏乏了,一匹匹沉默地低頭啃草,偶爾低嘶一聲,更顯得四下清冷。

我待在最角落的一間營房中,營房已是半傾頹的了,勉強剩下四面圍牆,頂上卻是一大片空洞,這還是所喲剩下的屋子中最完整的。

這一路他們都拿我當易碎品那樣處理,平時小心翼翼也就不說了,休息時都有一群人在我旁邊晃來晃去守着,這晚也一樣,木屋外頭來來去去的腳步聲。

我一開始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怎樣都睡不着,後來就習慣了,別說是有幾個人在我身邊晃蕩,就算是來了一群狼,都能眼都不睜地一覺到天亮,只是這天晚上,我實在沒辦法一躺下就睡過去。

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這個地方,兵營雖殘破,但肅殺氣息仍在,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無數邊關戰士的模樣,還有我從不敢多想像的季家人的模樣。

讓我沒法睡的還有伊麗,她這一路上都忙着照顧隊伍里的老人孩子,這晚上卻拖着毛氈墊子進屋來,就在我身邊放下,躺下時一手撐着頭對着我的方向,一副要與我傾談一整晚的樣子。

我其實有些煩這個姑娘,理由很簡單,就衝著她整日對莫離兩眼閃星星的樣子,我就不太想與她多說話。

事實上,這些日子我原本也就很少說話,馬隊裏只有三兩個人會說漢語,而我至今會說的蒙語也只有一句“賽拜努”,還是他們每天不厭其煩地跟我打招呼,我才學會的。

每日跟着隊伍,給我吃就吃,給我喝就喝。桑扎誇我乖,我就對他笑一下,牢記着自己的信條,盡我所能地不給大家添麻煩。

“平安,你在想什麼?”伊麗率先開口。

我眨眨眼,尋思着裝睡的可能性,但看來已經遲了,只好回答她:“沒想什麼。”

“你不想莫大哥嗎?”

我被她的直白頂得喘了口氣。

想他?這樣與吃飯喝水相同的事情,是不需要特意拿出來說的。

我又眨眨眼,不想告訴她,每次我這樣側身躺着的時候,都會有幻覺,幻覺自己回過頭去,就能看到一雙壓抑而隱忍的黑眼睛。

“你真不愛說話。”伊麗自言自語,倒也沒有一點掃興的樣子,仍是繼續開口,談興很濃,“他真是個好男人。”

“……”

“武功好,本事大,又這麼照顧你。”

“……”

“我很妒忌你。”她大大方方地,“能夠找到這麼好的男人。”

倒是我被講得不好意思,“我們還沒有……”

她睜圓眼睛打斷我,“還沒有成親嗎?”

我臉紅了。

她笑嘻嘻地,“那也沒什麼,在我們草原上,只要兩個人情投意合,對的上歌,換過了哈達,自然就可以做夫妻了。”

我兩隻眼睛張大了,為他們開放的民風。

她說到這裏,總算也臉紅了,“其實我第一次看到你們,就很喜歡莫大哥,知道你是個女孩子的時候,還難過了好幾天。”

我嘆口氣,不知是怪她眼力不好還是怪莫離太會招蜂引蝶。

“你別多心,我看他對你這麼好,就知道我是沒機會的。”伊麗紅着臉推了我一把,力氣還挺大,我一時沒有準備,差點被推得滾了出去。

等我穩住身子就嘆氣了,想想桑扎這對兒女,一個整日的苦大仇深,一個整日的紅粉菲菲,這差距也實在太大了。

“那天他知道你不見了,不知有多着急,臉都白了,還有後來幾天,他起着白馬東奔西跑,還惦記着趕回去看你,辛苦得瘦了一大圈呢。”

“那些天他跟你們在一起?”我驚訝。

“不是。”她搖手,“莫大哥要我們帶你去蒙地,我們一直在後山等着你們,他來過兩次,身邊還帶着些人,但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走了,就跟阿爸說過幾句話。”

“帶着些人?”

“是啊,”她點頭,“有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好漂亮啊。”說完突然露出些後悔的表情。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就搖搖頭,“那是紅衣,是他的屬下,我認識。”

看來莫離已經與自己的屬下會合,我又放下一點心來。

伊麗就鬆口氣,然後露出羨慕的神色來,“他的事情你什麼都知道哦。”

怎麼可能?我心裏失笑,想結束話題,眼前卻出現那個晚上,他在山谷中溪邊的背影,很仔細地擦洗自己的臉和手,站起來的時候,地上一條長而薄的影子。

那些讓我難以忘記的,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片段。

伊麗還在說:“穿過峽谷就是我的故鄉了,你知道蒙地是什麼樣的嗎?”

我搖搖頭。

她把身子放平,仰臉看天空,“那裏就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我們族人全住在氈包里,雪白的,一座一座散開來,像是草原上的珍珠。有牛羊,也有馬兒,雪白的羊群走得很慢,雲一樣。”

伊麗聲音里滿是期待,我在一邊靜靜聽着,漸覺神往,忍不住說道:“真是個好地方。”

她高興地對我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小時候是在那兒長大的,一直都很想念那裏呢。”

“那為什麼你們還要離開?”我奇怪地問。

“因為我阿媽啊。”伊麗理所當然地。

“你阿媽?”我一臉稀奇地看着她。

“我阿媽是個漢人,她雖然嫁給了我阿爸,但是一直很想念家鄉,但我們又不能在關內開牧場,最後就選了靠近南國關外的草原定居,方便她回去看看。後來那兒越來越多的商人來買馬,漸漸又有些蒙人跟着過去開了牧場,那兒的牧場就多起來了。”

我點頭,“那你阿媽呢?”

“她死啦。”伊麗聲音低下去一點。

我大概也猜到了,開口就有點後悔自己問了那句話,這時就因為抱歉而難過了起來,“對不起。”

“沒事,我阿爸好疼她的,她一直過得很好。”

“可你們一直都沒有回去。”

“以前還是能回去的,蒙地在墨國的北邊,過去只要穿過墨國就可以到達蒙地,但是後來墨國吞併了許多草原上的部落,又關閉了邊境,進出都要被反覆查驗,漸漸就變得不方便了,現在開始打仗了,那就更不可能了。”

“為什麼不可能?不是穿過峽谷就到了嗎?”

“那是我阿爸厲害,知道路。”伊麗自豪地說,“別人都當這條是絕路,只有我阿爸知道,怎麼繞過墨國邊境回到蒙地,所以莫大哥才會拜託他啊。”

聽上去就像是在拜託運一件貨物……

我哦了一聲,盡量不去想,自己就是那個被拜託的對象。

夜已深,伊麗的聲音漸漸輕了,最後終於睡著了。

我卻睡意全無,仰面躺在氈墊上,聽着廢棄兵營中呼嘯而過的風聲,仰頭就是破洞上方搖搖欲墜的滿天星辰,一顆顆伸手就能觸摸到那樣。

我現在這樣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就叫做顛沛流離。

其實我並不太介意自己在哪裏生活,也不太介意究竟過的是怎樣的日子,但是我很想念他。

他現在在哪裏?有沒有向他的那位教主證實祭司是個假的?有沒有解決那幾個通敵叛教的長老?有沒有想着我還在等他來?

這些事當然都是充滿了危險的,但我並不想逼迫自己恐懼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既然他說“等着我”,那麼他就一定是會回來的。

我只是在這一刻,非常地想念他,並且無限希望自己如果回過頭去,就能看到一雙黑色的眼睛——他的眼睛。

渴望讓我身體有了行動,明知不可能,我還是慢慢地轉了個身,然後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正想嘲笑自己的犯傻,突然有兩點光芒在我面前閃動,小屋中黝黯無比,哪裏來的光?我在一瞬間猛醒過來——那是一雙眼睛!

我欲驚叫,嘴上一重,已經被人用手死死地按住了。伊麗是背對着我睡着的,這時也被驚醒,揉着眼睛撐起身子回頭看,我還不及提醒她小心,捂住我嘴的那人已是出手如風,一掌劈在她的後頸上,將她就地擊昏。

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拼力反擊那人。但此人力大無窮,十指如鐵扇般死死扣住我的口鼻。我呼吸不能,窒息感令全身脫力,竟是要活活悶死在他的手掌里。

耳邊有熱烘烘的氣息湊近,我聽到極低的警告聲,“別動了!你要是敢出聲我就殺了她。”

他這樣說著,一把彎刀已經落在了軟到在地的伊麗的脖子上,黯淡星光透過破損的屋頂落進來,照出那彎刀上的斑斑血跡。

我原已經因窒息神智昏茫,看到他的動作之後卻立刻激靈了一下,手腳動作驟停,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他像是很滿意我的反應,手上的力道稍微送了點,指縫裏透進清冷的空氣,夾雜着那隻手上濃重的塵土與血腥的味道,我只顧貪婪地呼吸,眼前因窒息而生的迷障慢慢散去,終於能夠看清那人的模樣。

舊屋殘破,除廠屋頂破損處落下的那點星光之外全是漆黑黝黯,那人的臉融在那一片漆黑中,只有一雙眼睛電光四射。

我覺得冷。

這個黑色皮膚的男人,長着一張鷹一樣的臉,身上還穿着殘破的鎧甲,帶着斑駁飛濺的血痕,只一眼就讓我覺得,他絕非善類。

而且,他是個墨國人!

我花了一點時間調勻呼吸,緩過氣來,眼睛從他身上轉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伊麗身上,壓低了聲音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他的彎刀仍舊擱在伊麗的頸側,眼睛斜睨着我,不說話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氣勢。

他開口,說的是漢語:“你們知道如何穿過峽谷,我要你們帶路,帶我離開此地。”

“你怎麼知道我們識路?”

“我聽到你們的對話了。”他板著臉。

看來他在此地已經潛伏了很久,多半在我們到來之前就已經來了,只是不知他是怎麼將自己藏起來的,這麼高大的一個墨國人,在哪裏都應該是很顯眼的。

我動了動僵硬的脖子,再看了一眼他的打扮,大概有些明白了。

“你也是個逃兵嗎?”

他聽我這麼說,雙目一睜,隱約有怒火,但嘴上卻並沒有反駁,只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心裏一咳,覺得自己一定是說對了,這人看上去確實不像普通士兵,但是就跟再難吃的蘿蔔還是蘿蔔一樣,級別再高的逃兵還不是一個逃兵?

想到這裏我就沒那麼害怕了,原本摸索着纏在腰間的金絲索的手也收了回來。莫離雖然教了我幾招以防萬一,但是萬一里還有萬一,若是我出手不慎,讓他先傷了伊麗,雖然她不是我的至親之人,但到底是一路同伴,我已經看過了太多的死傷,再也不想多看一個了。

我略略放心,既然他有求於我們,那現在應該還不至於傷害伊麗,至於帶他走出那個峽谷,對於桑扎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伊麗,悄悄咽了口口水。

大哥,你有難處就說嘛,何必這樣暴力,弄得場面這麼難看,這家有個小孩已經很討厭墨國人了,你再這樣對他的姐姐,到時候大家真的要一起上路起來,氣氛會很難搞啊。

那人並不在意我想了些什麼,動動身子,又開口道:“出去跟他們說,我要食物和水,還有,現在就讓他們準備上路。”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食物和水都有,可是晚上太危險了,我們原本是打算明早再走的。”

他對我怒目而視,手上的彎刀往下壓了一下。伊麗雖然昏迷着,但還是吃痛地身子一動。

我被嚇得一身冷汗,立刻對着他一邊搖晃雙手一邊用力點頭,“別,別,我這就去說。”

他這才點點頭,又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來丟在我腳前,半點不在意的樣子,“你拿去給那個老頭子,跟他說只要他能帶我穿過峽谷這就賞給他了。”

我一低頭,地上一抹翠色,黝黯處仍是幽然生光,原來是上好的一塊玉飾。

這樣的東西我過去見得多了,但在這荒野之地乍然出現,倒是讓我一怔。他見我這模樣,眼裏露出些嘲然,又道:“你要是聽話,本……我也有賞。”

我看他一眼,沒再說話,默默地撿了地上的那塊玉出去了。

其他人都已經睡熟了,除了幾個在外圍放哨的人的走動聲之外,營地中悄然無聲,遠處峽谷中的風聲卻是越發的恐怖,靜夜裏凄厲如鬼。

營地外有放哨的人,我一走出木屋他們就注意到了,一起遠遠對我招手,還有人用蒙語叫了句什麼。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在問我出來幹什麼,但大家語言不通,我只好胡亂搖了搖手,反問他們:“桑扎在哪裏?”

夜裏風大,他們該是沒聽清我在說些什麼,又朝我的方向走了幾步。

異變就發生在這幾步之間,我聽到利箭破空的聲音,還有他們身後黑色天空中突然出現的火光。一聲驚叫還未出口,帶着火的箭雨已經落下,慘叫聲馬嘶聲伴着火焰燃燒的光芒一同將營地中的平靜撕碎。

我飛撲過去,只來得及將一個人從箭雨中拉開。我與他滾撲到一堵坍塌的矮牆之後,雖然我已盡全力,但他的腿上仍然中了一箭。

那是一支火箭,不知由多強的勁弩射出,深入他的小腿,幾乎是對穿而過,箭身上還帶着火。撲鼻的皮肉焦味中,他大聲地慘叫着,抱着自己的腿在地上打滾。我咬着牙扯過一塊毛氈用力拍打,好不容易才將火焰撲滅,但他已然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只剩呻吟。

除了這幾個放哨的人之外,還有原本被拴在營地大門處的幾匹馬兒也中了箭,火光中長嘶暴走,場面可怕。所有人都在這一片混亂中奔了出來,我看到桑扎花白的鬚髮在風中飄動,大叫着:“大家不要慌!平安!平安你在哪裏?”

我對他叫:“我在這兒。”又回頭看箭雨來的方向,卻聽馬蹄聲如奔雷一般,不知來了多少人,黑壓壓一片烏雲,眨眼將這片廢棄的營地團團圍住。

牧場中人一路疲乏,好不容易走到了這個峽谷之外,想到第二天就能夠回到家鄉,誰不是睡得香甜無比?這時猝不及防地被人襲擊,雖然都已經倉皇起身拿起了武器,但火光中人人臉上都帶着噩夢初醒的表情,地上還有之前被火箭刺穿的屍體,燒焦的皮肉冒着縷縷青煙,更像是人間地獄。

那群人黑甲黑馬,呈扇形將營地包圍之後,當先一人在馬上向後一揮手,所有人馬立刻靜止下來,營地內還有驚馬向包圍圈外狂奔,奔到他們近前,有人長刀一閃,血光飛濺中,那些馬不及躲避便已被斬殺於他們的馬前。

風聲,火焰的燃燒聲,還有馬兒凄厲的哀鳴聲中,即使他們還沒有說一個字,死亡的恐懼就已經如同一隻死死捂住人口鼻的巨掌,讓所有的牧人都安靜下來,包括我。

任何反抗在這樣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面前都是徒勞的,很快所有人就被趕到一起,我也不例外。但我沒有看到伊麗,心裏知道那個人一定是仍舊躲在某個角落中沒有出來,但情勢緊張,我也無法在這個時刻對桑扎說些什麼,只能沉默。

領頭的那人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們,用我所不能理解的語言說話。黑色頭盔下黝黑的一張臉,高鼻深目,明顯是一個墨國人。

桑扎走上去回答,但是很顯然,兩個人說的完全是兩種語言。那人說了一通之後不耐煩起來,月光掃視所有人,突然停頓在我的身上,然後一手指着我道:“你,出來!”

我一驚,這個墨國人,他竟然會說漢語。

桑扎比我更緊張,轉身擋住我,着急道:“我聽得懂漢語,聽得懂,也會說。”

那人見他如此緊張,倒是對我來了興緻,又指指我,“你過來。”

桑扎還要阻止,旁邊已有數個騎士張弓對準了他。我怕他們真的出手,立刻站出來走了過去。

那頭領上下打量我。我勉強維持着表面鎮定,胸口卻被恐懼沖得一陣陣發疼,腳下虛浮,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像是矇著一層魘。

他們找到我了!這些人是來抓我的!我還是沒能逃過,而且還連累了那麼多人!

他終於看夠了,仍是在馬上說話,一口生硬的漢語,一字一字地道:“你,告訴他們,把阿布勒交出來。”

什麼?

我一時懷疑自己的耳朵,仰頭愣愣地看着他,茫然地,“阿布勒?”

桑扎也聽到了這句話,在箭尖的威脅下大聲道:“你找錯人了,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

有人走到那頭領的馬邊,一邊說話一邊向他遞上一樣東西。他伸手接過,雙眼在火光中眯起,然後再一次轉向我們。

“你們還說沒有!這就是證據!”

他手中的東西在火光中反射光芒,我一眼看過,明知不是時候,但心裏卻是情不自禁地一松。

他手中拿的正是那個墨國人給我的玉飾,我之前救人時遺落在地上,又被他們的人撿起。

原來他們要找的不是我!

桑扎還要說話,我開口打斷他,仰頭對那頭領道:“我知道他在哪裏。”

我話音未落,耳邊突然有利刃破空之聲。我本能地一矮身,一道白光彎彎地貼着我的頭皮呼嘯而過,刷地反掠上去,直奔那頭領的咽喉處。

那頭領身在馬上,躲閃不易,眼看就要被一刀抹頸,但他顯然也不是這麼平庸之輩,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猛然後仰,幾乎是平躺在馬背上,堪堪躲過了那一刀。

我見他為了躲避這一擊空門大開,機會稍縱即逝,立刻毫不遲疑地縱身躍起,一直纏在腰間的金絲索隨即出手,雙手拿住細鏈繃緊了壓下,又反手一絞,剎那間便將他的脖子死死勒住。

那道白光一擊不中,半空中打了個迴旋又向來處飛去有大笑聲,我曾待過的那間營房大門在一聲巨響中洞開,有個異常高大的身影從那裏面走出來,肩上扛着少女,一手上舉,啪的一聲接住了那把飛回去的彎刀。

我還坐在馬上,在那頭領的背後,雙手反絞着,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聽着他在我身前發出垂死掙扎的喘息聲,而那位原該是眾矢之的的阿布勒先生,卻在火光中大笑着,雙目如電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聲如洪鐘地道了一聲。

“好!”

情勢急轉直下,阿布勒憑空出現,我又制住了這些騎兵的頭領,那些騎兵群龍無首,一時人人將長弓拉到滿圓,卻不知是對着我還是對着他們原本的目標阿布勒。我見情況危急,也顧不上對這個給我們帶來危險的男人表達憤怒,手下略松,那頭領重拾空氣,發出野獸般的抽氣聲。我咬着牙道:“讓他們把箭放下,否則我殺了你。”

“女兒!”

“姐姐!”

桑扎與格布看清了阿布勒肩上的人,幾乎是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阿布勒大步走向最前方,他氣勢驚人,那些牧人不約而同分出一條路來,誰也沒有試圖阻擋他。而他走過桑扎與格布身邊時隨手將伊麗丟給了他們,動作之隨便,就像是在丟一件無關緊要的小東西,完全沒有她是個大活人的感覺。

我不知他要做什麼,但是在我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他已經走到了我所騎的馬前,那些黑衣騎士整齊的隊伍立刻起了輕微的騷動,像是對他極為忌憚。

我與那首領一同坐在馬上,北地盛產高頭大馬,我胯下的這匹也不例外。阿布勒站在旁邊竟只需抬下巴便能與我對視,之前在屋內他並未完全立起,現在火光明亮,一目了然,我心裏驚嘆一聲,沒想到他竟然有這樣高大。

“把他給我。”阿布勒伸手。

我想搖頭,但他的語氣帶着一種毋庸置疑的權威,我過去從未做過脅迫人性命的事情,確實做起來不太順手,且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想了一想,手中鎖鏈一收,便帶着那人一起從馬上跳了下來。

阿布勒巨掌伸過來,那之前還在馬上趾高氣昂的男人頓時如一隻小雞般被他抓在了手裏,還有那把彎刀,穩穩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默默地收回自己的金絲索,心想人家果然是專業的,就從這個把刀架在人脖子上的動作就可以看出來,其下手的迅速準確與毫不遲疑,我與他就完全沒有一絲可比性。

阿布勒用刀抵住那首領的脖子,開始用墨國話對餘下的騎兵說話。我趁隙退回桑扎身邊,他才檢視過伊麗的情況,見我回來,又一把將我抓住,急着問:“平安,你沒有事吧?”額頭上一層汗珠,短短一會兒眉頭上方的皺紋又像是加深了許多。

我見他對我的安危如此在意,不由也有些感動,趕緊搖頭,“我沒事我沒事,這個人躲在我睡的營房後頭,剛才突然抓住我,還將伊麗打昏,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聽他說要我們帶他過峽谷。你聽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嗎?”

桑扎常年經營牧場,精通草原上各族的語言,墨國語自然也不在話下。剛才之所以與那人雞同鴨講,不過是想假借語言不通方便脫身而已,這時他凝神聽了幾句,立時臉上變色。

我見桑扎如此動容,一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壓低了聲音追問:“怎麼了?他們說什麼?”

“他們要把他抓回大都去。”

我眼皮猛跳,果然這個叫做阿布勒的人是個重要人物,墨國正與我皇兄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要是個平常逃兵何須這樣興師動眾?不但派出這麼多人來追捕他,還要將他從這麼偏遠的地方一直帶回大都去。

阿布勒的聲音還在繼續。那些騎兵顯然是訓練有素的,但是將領被人挾持,一時也亂了陣腳。那將領倒是硬氣,被阿布勒用彎刀抵住了脖子卻一聲不吭,阿布勒不耐,又大吼了一聲,刀尖下壓,他的脖子上頓時冒出血來。

我仍是與牧人們站在一起。桑扎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同伴們的屍體,臉上是難掩的傷痛之色,花白的眉毛緊皺。他突然伸過手來,將一卷皺皺的羊皮塞進我手中,又用極低的聲音對我說:“平安,今日之事看來不能善了。這裏太過危險,這是峽谷內路徑的地圖,你先走,我們留下拖住他們。”

我握着那捲羊皮愣住,“我怎麼能一個人走?”

“你是莫兄弟託付給我們的,如果你有事,我就算是死也沒臉再見他。”

我想了一想,搖頭,“不行。”

桑扎的另一隻手一直握着格布的肩膀,像是要將那孩子藏進身體裏去?見我搖頭,他的眉頭皺得更緊,突然將孩子向我推過來,“你帶着他一起走,就當是我求你。”

格布被父親推向我,這倔犟的小孩在此之前一直都沒有說過話,這時卻猛地漲紅了臉,肩膀一扭,硬是掙脫了父親的手,死死咬牙看着他,猛力搖頭。

我被桑扎與孩子臉上的表情弄得一陣心亂,卻聽前頭一陣騷亂,原來是那些騎兵中有人策馬上來,也穿着一身鐵甲,像是個副將的模樣,衝著阿布勒大叫了幾句。

阿布勒是何等人物,對他的叫囂全無反應,反而輕蔑地仰天笑了一聲,手上彎刀起落,血光突現,確實他刷地削掉了手中那人的一隻耳朵。

那人狂吼了一聲,帶着鮮血的耳朵落在地上,在地上滾出了一條帶血的痕迹,與我在一起的牧人們原本恨極了他們突襲傻了好幾個同伴,但現在看到如此慘狀,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驚恐之色。

阿布勒彎刀一揚,落下時刀尖抵在了那首領的左眼上,用意明顯,那副將攝於他的殘酷,再說不出話來,終於向後揚手,那些騎兵們也被這一幕情景震撼,再看到副將的動作,原本緊密的包圍圈頓時向後退卻,略略鬆散開來。

那首領被斬去了耳朵,又被尖刀抵住了眼睛,滿臉鮮血橫流,未被刀尖壓住的那隻眼睛也是血肉模糊,更是不可能掙脫。

他就在阿布勒的掌控中開口,聲音並不大,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阿布勒聽完后卻是長笑一聲,稍稍移開刀子,抓他面對那些騎兵。

我猜他終於受不了酷刑,要下令退兵,沒想到此人直起身子之後,突然反過身來雙手合攏,死死抱住阿布勒的腰身,臉卻轉向那些騎兵,大吼起來。

那人直起身子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要求自己的手下們退開以保全自己的性命,沒想到此人如此英勇,竟是寧願不要性命也要將阿布勒擒住。

阿布勒一時反應不及,被他攔腰抱住,但他幾乎是立刻有了動作,雙手一合,抓住那首領的身體,猛地向外用力。

阿布勒身形巨大,雙手如同蒲扇一般,又力大無窮,這一下簡直要將那首領撕成兩半,但那人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將他抱住,滿臉鮮血,火光中表情猙獰,嘴裏仍是大叫不休。

我雖不明白他們的語言,但也大概猜到他在叫些什麼。那些原本已經開始退後的騎兵發出呼應的吼聲,剎那間齊齊策馬向前,全是對着阿布勒的方向,竟是要不顧那首領的生死將他拿下。

桑扎叫了一聲:“不好!快走!”將格布往我懷中一推,又轉頭對着立在周圍的所有牧場中人用蒙語大叫同樣的話。

十幾歲的孩子撞入我的懷中,將我撞得往後退了一大步。我在倉促間聽到一聲凄厲的慘叫,轉頭的一瞬間便看到那首領已被阿布勒的彎刀一劈為二,屍體殘破地倒向兩邊,血肉飛濺。

人群中響起無數的尖叫聲,就連那些常年在草原上牧馬放羊的漢子們都被嚇得面色慘白,我只來得及捂住格布的眼睛,自己卻覺得喉頭緊縮,幾乎要當場吐出來。

血肉橫飛的場面嚇住了牧人們,卻更是激怒了那些騎兵,一時間所有馬蹄騰空,彎刀劈下,長弓滿月,全是對着阿布勒而來。阿布勒在如此緊急的境況中竟是巋然不動。我只聽到他一聲暴喝,巨雷般的聲音中,無數利箭已如暴雨襲來,全不顧他身後還有那麼多牧人。

牧人們在箭雨中四散奔逃,我心知不好,但只來得及抓住格布向反方向飛奔,耳邊全是嗖嗖的利箭破空之聲。我輕功雖好,帶着這麼大的一個孩子能施展的餘地總是有限,漆黑夜裏慌不擇路,只知道緊緊拉着他向前沖。這孩子雖然不大,倒也硬氣,我手裏下了死力氣,速度又快,他被我抓着手,幾乎是一路拖着向前飛奔的,但就是一聲都不吭。

我們所在的營地靠近峽谷,我這樣發足狂奔,眼看着就要衝進峽谷中去,慘叫聲不絕於耳,我不敢回頭去,怕自己一回頭便被利箭追上,峽谷中的風聲仍舊如凄厲鬼嚎,背後卻是殺人不眨眼的軍隊,前後都是絕路,我一口氣提在胸口未曾換過,終於到了谷口,腳下還要再發力,手上卻是突地一沉,差點被帶得滾倒在地上。

我穩住身子低頭急看,只一眼便驚恐得大叫起來。

是格布,這倔犟而硬氣的孩子,背上不知何時中了一支長長的鐵箭,流下的鮮血在我們所經過的路上留下一條長而蜿蜒的血痕,黑夜中猙獰可怖的一幕情景。

我怕得雙手發抖,再不能向前移動一步,只知道跪下來緊緊抱住他,顫着聲音開口,“格布,你不要動,我替你包紮,不不,我先替你把這支箭取出來……”

他薄薄的嘴唇已經被他自己咬出血來,黑暗中睜着眼睛,卻並不是在看我,脖頸死死地扭向另一個方向——我們來時的方向。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原本因狂奔而急速流動的血液剎那間被冰凍,渾身僵硬。

那是一片火與血的海!

燃燒的火箭點燃了整個廢墟,火光中除了那些惡魔般的騎士之外已經沒有幾個完整的人。我看到那些與我朝夕相處了十幾日的人,有些渾身插滿了箭在地上掙扎爬動,有些帶着火奔跑慘叫,還有凄厲的嚎叫聲,那種從最堅強的成年人喉嚨里發出來的,像是野獸喪失幼子般的聲音,比哭泣更可怕。

懷裏有被推拒的力量,是格布在掙扎着推開我的雙手。這動作將我驚醒,我低頭,他已經整個人都離開了我的懷抱滾落在地上。我急切地伸手去拉他,他卻固執地再次推開我的手,用最後一點力氣往那個方向爬去,一邊爬一邊用微弱的聲音道:“你走吧,我要去找我阿爸。”

我想對他尖叫,想說你還回去幹什麼?那裏已經沒有活人了,他們都死了!但是他血流如注卻仍義無反顧地向家人所在的方向挪動的身體打倒了我,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如此的無用而可恥,拋下了一路將我帶到這裏的同伴,卻不能救下他們交付給我的一個孩子!

我蹲下身,抱住格布的身體,咬着牙道:“不可以,你不能死,我一定要讓你活着。”說完下手如風,先點住他傷口周圍的穴道,再抽出靴筒里的小刀來,一手抓住那支露在肌膚外的箭桿,另一手揮刀而過,一刀將它貼着格布的皮膚削成兩段。

雖然我盡自己所能地下手利落,但削斷箭桿時格布還是大叫了一聲,然後整個身子都癱軟了下來。我怕他死過去,趕緊將他反過來探他的鼻息,直到手指尖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息才心下一松,又毫不遲疑地將他背到身上,轉身就往峽谷中飛奔。

此時此刻,我只剩下一個念頭,我絕對不能讓這孩子死了,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得讓他活下去!

黎明前夕,谷中黑暗如墨,我一腳踏入便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宮,眼前處處是嶙峋怪石組成的死角,往哪個方向都是狹窄如線,寬闊處踏出幾步即是死路,狹窄處雖然透着風,卻根本無法讓我背着一個人一起通過,我如同無頭蒼蠅般轉了幾個圈,終於想起桑扎給我的那捲皺皺的破羊皮來。

背上的孩子已經暈了過去,我將他放下,他原本紅黑的小臉因為失血過多慘白一片。我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打開那捲羊皮就着頭頂微吐的第一線天光仔細看上面那些歪歪斜斜的線條。

我還未來得及將那捲羊皮看全,馬蹄聲已經如同風暴般襲來,就在峽谷外停下了,我聽見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喊話:“女人,出來!”

我被驚得一哆嗦,想他們怎會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注意到我跑進了峽谷,但隨即響起的聲音卻讓我不自禁地切齒。

有人用一種懶洋洋的語調說了幾句話,並不是漢語,但我聽得明白,這聲音,是阿布勒的!

他居然沒死!

這個給我們帶來厄運與滅頂之災的男人,居然還沒有死!

那生硬的漢語喊話再次響起,“你要是不出來,我們就殺了這幾個人。我現在開始數數,數到五個數就殺一個人!”

我悚然而驚,不知他們要殺的是誰,卻聽谷外傳來數聲慘叫,還有人用蒙語怒罵。

我立刻明白,應該是牧場上的眾人中還有幾個倖存者,全被他們俘虜,現在被用來脅迫我出去。

“平安,你不要出來,帶我弟弟快走!”有女孩子的聲音在谷外響起。我又驚又喜,是伊麗,她還沒有死!

“一!”

數數聲開始了,我渾身一震。

“二!”

有哭泣聲,是女人發出來的,伊麗還在叫,“他們要的是你手裏的地圖,就算你出來我們也會被殺的平安,我阿爸已經死了,你一定要讓格布活着……啊!”她的聲音被慘叫聲打斷,不知他們對她做了些什麼,我抓着羊皮卷的手指為這聲慘叫猛地握成了拳頭,手指甲死死地扣進了自己的掌心裏,生疼。

“三!”那聲音還在繼續。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孩子,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羊皮卷。

“四!”

“不要數了!我出來!”我大叫,背起地上的孩子,再看一眼手中的地圖,摸索着從窄縫中傳了出去,一直走到谷口才停下。

已是黎明時分,朦朧的天光下,谷口的情景讓我雙眼盡赤,牧場中的人果然還有幾個是活着的,但都是帶着傷的,有人就是奄奄一息地被丟在地上,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伊麗身上也有血跡,長長的頭髮被一個騎在馬上的男人抓在手中,整個人半懸着,見到我背着格布出現,原本就因劇痛而發白的臉上露出極度悲痛的表情來。

“嗨,厲害的漢家姑娘,我們又見面了。”有聲音在側邊響起,我轉過頭,看到被巨大的生鐵鏈死死捆綁住的阿布勒。他渾身血污,頭髮披散,不知受了多少傷,但是居然還是站着的,一尊黑色鐵塔那樣,臉上也沒什麼恐懼的表情,還笑着跟我打了聲招呼。

我幾乎想往他身上吐一口唾沫以表達自己對此人的痛恨之情,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騎兵們原本的首領已死,之前喊話的是那個副將,大概還對我之前突然發力擒住他們首領的那一幕印象深刻,看到我出來也不靠近,只坐在馬上遠遠地說話。

“女人,不想他們死掉,就把峽谷的地圖交出來。”

我吧格布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他背上的傷口雖然被我點住了穴道,但終究失血過多,已經昏迷了多時,慘白着一張小臉,皮膚冰涼。

“你們要的是這個?”我從懷中摸出薄薄的羊皮向那副將揮了一下。

他的眼睛發亮了,“交給我!”

我將那張羊皮團起來緊握在手心裏,羊皮是硝過的,原本就薄得透明,這一下更是只剩小小的一團,不仔細都看不到。

“你把他們都放了,我就給你。”

那副將瞪眼,“你命令我?”

即使是那樣生硬的漢語,他都把這句話拖得又慢又長,意思明顯:無論是無力還是其他,以我們雙方如此懸殊的對比,我這要求提得真是十足可笑。

但我很嚴肅地點頭。

阿布勒嘿的一聲笑了。

那副將惱羞成怒,揚起鞭子,竟不是去抽他,卻是往地上那幾個被俘獲的牧場中人身上招呼過去。

我手一揚,金屬鏈子細微的破空聲音中,那條鞭子被纏卷而起,原本高高揚起的鞭梢被金絲索尖銳的前端切斷,啪嗒一聲,如一條死蛇般落在地上。

他大怒,大吼一聲,扔下鞭子反手拔刀,那些騎兵硬是反應迅速,剎那間無數污黑的箭尖已經對準了我所立的方向。

我的動作比他們更快,右手收回金絲索,左手已經放到嘴邊,將那團羊皮塞了進去,然後合上嘴巴。

“你幹什麼?”

“……”吞咽的動作讓我聲音含糊,我努力了兩下才將那團異物完全咽了下去,再開口音量就放大許多,“好了,現在這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峽谷里的路怎麼走,你們殺了我就什麼都別想知道了。”

大笑聲從阿布勒的嘴裏發出來,那副將的臉色變得鐵青。我聽着那麼囂張的大笑聲,心裏就覺得,他臉上的鐵青色一多半也是因為我而起的。

我沒時間理睬阿布勒的笑聲,繼續開口提要求,“我一腳把地圖都背下來了,你們先放了我的同伴,還要給他們最好的傷葯,只要我確定他們沒事,我會把地圖畫給你們的。”

那副將臉色越發的青下去,旁邊有人騎馬到他身邊,嘰里咕嚕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他一邊聽着,一邊惡狠狠地看着我,要把我吃下去那麼可怕的眼神。

我一點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等着。

那人對他說了許久,他也瞪了我許久,最後終於開口,聲音也是惡狠狠的,“好!但是你要跟我們走。”

我彎了彎眉毛,想了一想,然後說:“好。”

走過阿布勒身邊時,我非常不客氣地問他:“他們怎麼會知道我有地圖?”

他舔舔乾裂的嘴唇,擺出一個非常欠扁的表情,“當然是我告訴他們的,否則我還怎麼把你找回來?”

“你怎麼會知道我有地圖?”我就不信了,桑扎將羊皮給我時動作如此隱蔽,他當時又忙着對付那倒霉催的首領,哪還有閑暇注意我?

他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猜的。”

我一股邪火上升,要不是還惦記着格布他們的安危,幾乎要當場抽出金絲索將他戳個對穿的透明窟窿。

這些騎兵千里疾行,原本的任務也只是要將阿布勒這個逃犯活着抓回去而已,根本就沒有要通過峽谷去猛地的打算,能順利將他擒獲已是大功一件,至於想要峽谷地圖這樣的節外生枝,若不是被他攛掇,說不定就被忽略過了。

我頭腦中狂怒的火焰呼啦啦德燒了一遍,然後突然滅了,不但滅了,還模糊生出些寬慰來。

也好,至少我能夠讓剩下的人活下來,我不欠他們了。

伊麗被放回地上,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撲向自己的弟弟,到底是血肉連心的姐弟,都無暇再轉過臉來看我一眼。另幾個死裏逃生的人也被放開,我卻被人用繩索牢牢扎住雙手,至於金絲索,自然也是第一時間被收去了。

那鎖鏈不用時一直纏在我腰間,北地寒冷,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皮襖,我也不例外,腰裏除了鏈子還有腰帶,但鏈子一松,我卻突然覺得冷,眼前只有那個男人彎下腰來替我繫上它時的樣子,還有他在我耳邊低聲說的話。

他說:“帶着這個,以防萬一。”

明知道流淚會讓人嘲笑,可不知怎麼的,我的眼睛就痛了。

“平安!平安!”我還沒哭出來,就聽到有人哭喊的聲音,回頭看到伊麗淚流滿面地對着我叫,倒讓我的眼淚收回去了。

“走吧。”有人拉動我手上的繩索。我掙了一下,道:“等一下,我跟我同伴道個別。”

“#¥%@¥#@!!@×”那副將是個火暴脾氣,聽完我這句話,嘰里呱啦大罵了一通,都忘了用漢語了。

我冷靜地回答他:“沒有道別,就沒有地圖。”

他呆了一下,然後又是一長串的嘰里呱啦。拽住我栓手的繩索很長,看這個架勢,這野蠻人多半是要拿我當牲口那樣拖着上路。我也不跟他計較,拽着繩子往伊麗那邊走了兩步。那姑娘早已向我飛奔了過來,臉上涕淚橫流,草原一枝花的原樣已看不出來了。

繩索還在馬上人的手中,我也走不多遠,只能讓她奔過來一把抱住。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要說話:“平安,我們不能丟下你。莫大哥還要來找你的,你要跟我們一起走。”

我被她抱得死緊,臉被迫埋在她的肩頭上,還要壓低聲音講話,實在艱難。

“我吃的是羊皮襖的裡子,地圖在格布的懷裏,你帶他們回家吧,別再回來了。”

她身子一震,我怕她露餡,趕緊又囑咐,“繼續哭,繼續哭,不要停。”

“平安……”她顫着聲音叫我。

手上的繩索被拉動,牽住我的人明顯喪失了最後一點耐心,我抓緊最後一點時間抬起頭看她。

沒有什麼的,像我這樣經歷過的人就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人,這一刻還在你眼前,下一刻或許就是永別,我已經習慣了。

我想這麼安慰她,但是時間已經不夠了,馬蹄聲響起,我被拖得往後退步。伊麗還死死地抓着我,跟着我跑了幾步,我突然開口,在一片混亂中對她說:“你見到他,不要告訴他我被抓走了。”

“……”

“叫他不要擔心我,我會回來的。”

“……”

“要是回不來,也不要來找我,很危險。”

“……”

“還有,我一直很想他,很愛他。”

“……”

馬蹄聲越來越急,被拉拽的速度越來越快,我若是不想被拖倒在地,除了施展輕功之外別無他法。伊麗跟不上我的速度,終於被甩下。我掙扎着最後回了一次頭,只看到她跌在地上又爬起再追,耳里還有她不停歇的崩潰的大哭聲,漸漸這聲音也湮滅在風沙與煙塵中。轟隆馬蹄聲中,我唯一能聽到的只有自己因為狂奔而劇烈的心跳聲,撲通撲通,那麼快卻又那麼孤獨地持續着。

真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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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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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天涯歌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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