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1章
第59章
莫離並未與我多說一句,只帶我出了大堂,青衣紅衣均在外頭候着,還有庄內其他部屬,他開口,卻只叫了一個人的名字。
“青風。”
青風當然在,聽到自己的名字一蹦老高地跳過來,袖管子都卷了起來,“青風聽令。”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點我,“帶她到枕水閣。”說完再看我一眼,眯了眯眼,又補了兩個字,“鎖了。”
青風“啊”了一聲,臉上光彩立時褪了個乾淨,我也跳起來,叫出聲,“又要鎖我?”
莫離已經回身面對眾人,不再理睬我,青風不敢不從命令,拖拖拉拉走過來,伸手推我,“走吧。”說話間還回頭望眾人所在之處,無限留戀與傷懷。
我才傷懷呢!好不容易脫了枷鎖,居然又要被關到另一個地方去,青風伸手來推,我又怎會讓他如願,提氣之後一個縱身,只想讓這啰啰嗦嗦的小子當眾出個丑,不曾想眼前黑影一閃,我腳尖還未離地,一道烏黑的光影便在我與青風身側一閃而過,堅硬青石板地面上明晃晃的一道白痕。
……
我倆同時往莫離那邊看了一眼,他正聽青衣說話,沉默的一個側臉,鞭梢垂落在腳邊,也是靜如止水。
頭上盤旋着黑色的陰影,我與青風同時咽了口口水,同時回過身,默默地往迴廊上走去,背影哀怨。
唉,老大就是老大,威脅都做得那麼徹底,您的命令,不敢不從啊……
一路上青風都在無聲抱怨,滿臉哀怨之色,我更是怏怏不樂,非離庄迴廊九轉十八彎,隱含無數迷宮八卦,沒有青風,我是無論如何走不出去的,他雖然哀怨,但好歹還是識得方向,帶着我左穿右轉,不多時眼前就有了水光。
“到了。”他指指前方,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我抬頭,果然,飛檐小閣就建在一潭碧水中央,名副其實的枕水之閣。
我與青風走入小閣之中,天氣陰冷,閣內安靜,四面紗帳垂地,隨風微動,我略一哆嗦,卻見青風已經從懷裏掏出細長的玄鐵鏈子來,上前就要給我扣上。
我怎肯被他鎖住,輕輕一躍就上了梁。
“喂,你下來!枕水閣是什麼地方?怎容你像個猴子似的跳來跳去?”青風又開始聒噪。
我對他做鬼臉,“什麼地方?就算是皇宮內院,我也照樣想待哪兒就待哪兒,有本事你上來。”
突然有風聲,就在我耳邊響起,隨即是一團白色的光從我眼前掠過,我一驚之下向後掠出,小閣並不大,我怕落進水中,只好半空中折腰落回青風身邊,卻見一個白衣小婢緩步走出來,臂上纏着寬長的白色絲條,聲音清冷。
“這位小姐,此處乃先生靜修之地,請勿如此喧嘩,青風,你還站在那裏做什麼?”
這婢女梳着兩隻包包髽髻,年紀與我相當,說起莫離卻與其他人不同,也不稱尊上,只叫先生。
青風像是有些怕她,小心翼翼地解釋,“小未姐姐,我是奉尊上的指令送她過來鎖在這兒的。”
“鎖在這裏?”她反問,目中微現訝異之色。
“誰同意讓你們鎖了?”這兩人一問一答,視我如無物,我在一邊翻了翻眼。
“是,尊上囑咐下來的,我正要辦,正要辦。”青風說著又舉起鏈子,對着我小臉一板,我忍不住笑了,“你還想抓住我?”正要提氣再躍,不防背後“啪”的一聲,被一樣軟中帶硬的東西擊中,整個人都往前跌了下去,隨即腳上一涼,穩住身子再看,已被那條黑色的玄鐵鏈子鎖了,另一頭繞在小閣邊的柱子上,扣得死緊。
青風叉腰笑,“哈哈,看你還往哪裏逃?”
我一回頭,白衣小未就站在我身後,手臂上的白色絲條仍未收回,逶迤垂地,無風自動。
我“哼”了一聲,“你們二打一,背後偷襲,算什麼好漢。”
小未仍是冷着臉,“我已提醒過小姐,此乃先生清修之地,如再如此喧嘩,庄內規矩,須得掌嘴。”
青風在一片拍手,“對,小未姐姐,就是要讓她吃吃苦頭。”
我氣極,“你敢!”
那小未目光一寒,不發一語,眨眼欺身而至,我唯一下過苦功的便是騰挪縱躍的輕身功夫,怎能讓她靠近,急速後退,只是腳上纏着鐵索,雖未被她打中,但退避間已是綳到極致,“嗆”一聲響。
我看出這小未武功高強,遠比青風厲害,真被她一巴掌打中了,以現下莫離對我的態度,又叫我向誰訴苦去?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幾年我能屈能伸得習慣了,當下落地開口,“好啦,我待在這兒就是,懶得跟你們多說。”
青風心滿意足,笑嘻嘻地謝過小未往外去了,小閣里只剩下我與她面對面,小未一張素臉,清秀雪白,很是漂亮,但我氣她對我不善,撇過臉去不想理她,閣內冷冷清清,連桌椅都不見一張,我站得無趣,索性盤腿坐了,催動內力,氣運一周天。
想想真是悲哀,自我入了江湖便處處受人欺負,早知如此,這三年在慶城山上,我怎麼都該將文德所教的那些內功心法好好研習一番,不過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基礎根基我還是有的,現在開始努力應該還來得及。
“原來你是慶城的人。”耳邊聲音清冷,我一張眼,小未就立在我面前。
我不理她,繼續運功。
“我教與慶城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先生將小姐帶回,必有因由,是否與定海金家一事有關?”
我聽到金家二字,心下稀奇,忍不住張開眼,“你怎麼知道我從金家來?”
“我教捲入定海金家一事已在江湖上傳開,這位小姐可是在金家與先生相遇?”她用句倒也客氣,只是聲調平直,冷冰冰的,總讓人聽着不舒服。
我想到成平在堂上所說的話,看來成平雖為我而來,但其他人卻另有他圖,說不定就是為了金家來尋仇的,只是不知這些江湖中人消息怎會這樣靈通,非離庄地處如此隱蔽之所,居然這麼快就能尋上門來了,要說是跟着我與莫離而來,莫離行蹤如此詭秘,想也無此可能,那麼……難不成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
我這麼一想,就有些頭疼,再想到那位在定海便亦步亦趨纏着我師父的金小姐,不知她與那些所謂的青年才俊,是否也跟着一起來了,還有我師父文德,那日與莫離交手所受的傷不知好些沒有。
文德雖然對我不算太好,但怎麼說都收留了我三年,又是因我而受傷的,我雖然不如大師兄他們那麼時時把尊師重道放在臉上說在嘴裏,但每想到此事,心裏總是不好受。
小未仍立在我面前,雙眼一眨不眨地等着我的回答,眼瞳內黑白分明,幾乎能一眼看到底下去,我沉吟許久,她也不催我,耐性甚好,我便覺得她也沒之前那麼討厭了,開口答了一句。
“我是在金家遇見莫離的。”
至於我是怎麼遇見他的,你別問了,我也不想說。被人用鞭子甩來甩去,這樣的經歷,誰遇上都會想沉默的。
“原來如此。”小未自顧自地下了定論,“這位小姐定是目睹事情經過,先生帶你回來是為我教作證的吧?”
這是什麼跟什麼?我頭回見到一個人能夠這麼慢條斯理卻興高采烈地瞎猜,默了。
果然,非常人的老大身邊,沒一個是正常人。
小未自認找到答案,滿足地走開了,臉上還是冷冷的,我看她古里古怪,也不想多搭話,她過了一會兒取而復返,卻是給我取了個碩大的墊子來,還有熱茶干點,一同放在我面前。
有鐘聲,不知從莊裏何處傳來,小未眺了一眼,對我道,“小姐請自便,我去去就來。”說完轉身走了,水榭長廊里款款而去。
我想伸手叫住她問問又出了什麼事,但她轉眼消失,根本未作停留,我只好悻悻地把手放下。
又剩我一個……
我環顧四周,孤獨感油然而生,這天下雖大,怎麼我待的卻都是沒人的地方,真真無趣。
枕水閣四面透風,紗帳隨風而動,眼前只有靜水微瀾,我一個人發獃良久,最後咬咬牙,扯過那張墊子坐了,將那些干點熱茶一併吃完,然後盤腿繼續我的氣運一周天。
沒人理我就算了,我正好趁此機會繼續我的絕世高手之路。
慶城內功心法講究一個靜字,枕水閣內悄然無聲,周圍只有流水潺潺,果然適合清修,我靜下心來默念心法口訣,漸漸物我兩忘,也不覺冷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聲音如從天外傳來。
“平安。”
我猛睜眼,連着水榭的長廊那頭突現一條人影,朦朧暮色中白衣飄飄。
是文德。
我呆住,險些走岔了真氣,整個人都是一震,倉皇間只想捧住自己的腦袋哀叫一聲。
老天,我知道自己難得用功,但你也用不着這麼快就讓我走火入魔到幻覺叢生吧?
第60章
“平安。”文德又喚了我一聲,我一個激靈終於回神,整個人從墊子上跳了起來。
“師父,真的是你。”
文德為我的反應微一皺眉,我這師父素有潔癖,還愛清凈,最不喜歡身邊有人大呼小叫,有次小師兄不知他經過,從崖上縱下時一時得意長嘯不止,被他袍袖一拂摔出去七八丈遠,鼻青臉腫爬起來還被大師兄訓了一頓,說我慶城門下怎可如此失態喧嘩,說得小師兄望着師父已經遠去的背影兩眼淚汪汪。
我在慶城三年被同門師兄姐們耳提面令,早已條件反射,這時立時閉嘴,規規矩矩站好,重新叫了聲師父,低眉順眼,不知有多乖。
他微一點頭,只說,“過來,跟我走。”
我抬頭看他,不知文德是怎樣到的這裏,但我師父一向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輪不到我來考慮這個問題,我只是奇怪,莊裏的人呢?
枕水閣再偏僻,我師父也不可能從天而降,總要經過他處,這莊裏奇宮八卦無數,人也不少,但現在迴廊內外寂寂無聲,莊裏的人彷彿突然間煙消雲散,那些人呢?難不成我師父真的神到已經能夠瞬間移動的地步了?
我這麼想着也不敢說出來,只好動動腳,露出腳下“嗆啷”有聲的鐵鏈子,指着說了一句,“師父,我被鎖住了。”
文德目光一掃,聲音里略有怒意,“你的輕功到哪裏去了?”
我……
我一肚子苦水無處訴,只好扶着柱子做懺悔狀,額頭抵在柱子上,為了加重效果,砰的一聲響。
文德舉手一揚,數帳之外一道白光飛過來,正擊在我腳踝前的鏈子上。
我記得之前在起火的左廂房內,莫離抽劍一揮便斬斷了鐵索,滿以為師父這一下也能其利斷金,沒想到那道白光與鐵索相觸,“錚”一聲響過之後便被彈開,轉眼落入水中,沉得無聲無息。
我驚住,低頭再看那鏈子,只有最外層的一小段黑色被削去,內里金光閃爍,非銅非鐵,竟像是金絲絞起來的。
文德遙遙注目,微眯了眼,“金絲索,他竟用這東西鎖你。”
“金絲索?”我聞所未聞,但聽師父的口氣,必定不是什麼簡單的東西,當下扯着鏈子往前走了一步,做孝順狀。
“師父,您在此地久留可有危險?師父的安全要緊,要是為了平安涉險,我心裏會過意不去的。”
我其實怕師父與莫離又面對面遇上了,雖然明日一戰貌似在所難免,但現在文德這樣隻身入庄,總讓我提心弔膽。
說到底,我也不太想在這時離開莫離,無論他將我擄來所為何事,只要他一日沒想起我,我便不會放棄努力,說不定跟在他身邊再多幾日,我就能弄明白事情始末,現在叫我放棄,我又怎會甘心。
“你也會過意不去嗎?”風裏傳來文德的回答,短短一個反問,讓我頓時又有了些幻覺。
這是我師父文德嗎?我師父冷臉冷心,說話丁是丁卯是卯,從來不浪費一個字,更別說重複與反問,我略有些吃驚地看過去,暮色漸濃,迴廊里並未亮燈,但之前的薄霧已經散去,文德一身白衣,暗色背景中反襯得益發清晰,眉眼間不若平日裏的淡然,隱隱有煞氣。
我忽覺詭異,又有些惶恐起來,忍不住再仔細看他。
文德雖然不喜多言,但行動力卻厲害十足,否則之前在那十佳樓也不會隻身上來卷了我就走,可現在他已經隔着水榭長廊與我說了半天的話,一直未向前邁過半步,就連斬斷我鐵鏈時也只用了一柄飛刀,難不成這長廊有鬼?
我開始驚惶,拖着鏈子再要往前走,卻又不能,只能隔空再問一句,“師父,你沒事吧?”
文德不語,一邊忽有聲音飄落,“文先生,平安問你是否無事,你不答她嗎?”
這聲音嘶啞低沉,入耳驚魂,我猛地抬頭,果然是莫離來了,就立在迴廊盡頭的陰影中,負着雙手,面具猙獰,說話時卻像是帶着笑的。
“右使別來無恙。”文德並沒有太多動作,只緩緩轉過頭面對他。
“文先生好功力。”莫離悠然抬手,迴廊里瞬間亮了燈,一盞一盞綿延開去,放眼處整個莊子都像是落在星海里。
風裏傳來略帶甜膩的香味,我走進枕水閣時便已聞到,此時益發濃烈,我遙望一眼莫離,想不通他一個大男人用來清修的地方,為何要弄得如此膩香浮動。
文德抬手放在唇邊,咳嗽一聲。
我立刻又把注意力放回師父身上,“師父,你着涼了嗎?”
有笑聲,是莫離在笑,但聽在耳里卻一點笑意也無,“文先生,離魂燈會加重瘴氣的毒性,你還撐得下去嗎?”
瘴氣?!我吃驚地瞪直眼睛,哪裏來的瘴氣?
“你將平安困在瘴氣密佈之處,難道不怕她也中毒?”文德開口,聲音中煞氣漸濃,雙眉間漸漸有黑氣凝聚。
“平安身藏神物,百毒不侵,文先生做了她多少年的師父?難不成一無所知?”
身藏神物?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雙手已經慢慢掩住胸口,後退一步,只是不敢相信。
“右使好算計。”
“也是文先生掛心平安,不如此,怎有機會候得貴客來此?”莫離舉步,慢慢向文德所立之處走來,腳下輕緩無聲,迴廊兩頭忽然間暗影憧憧,許多人迅速掩至,像個口袋般包圍住文德。
我低叫了一聲,“師父快走,我沒事的,你快走。”
文德又看我一眼,目色暗沉,突然地拂袖而去,他輕功絕頂,縱雲之術已趨化境,躍出迴廊后飄搖而起,被風托起一般。
有人張弓,我驚恐地對着莫離尖叫,“不要傷我師父!”
莫離背對我立着,不動如山,箭雨劃破長空,文德半空中再次提氣,竟憑空再升高數丈,那些箭雨擦着他的腳下飛過,看得我呼吸都忘了。
弓箭手一輪不中,青衣在廊內一揮手,後排立時張弓補上,眼看着就是另一輪箭雨,文德之前避得艱險,此時身形已飄落至遠處樹梢之上,夜色濃重,虛飄飄的一道白影,揚起手來,便是一道火影。
是火霹靂,庄內眾人識得厲害,莫不驚呼一聲,莫離飛身而出,長鞭如靈蛇飛出,鞭梢捲住火光,那點星火在夜空中炫亮劃過,照亮白牆青瓦間的翠色樹冠,再飛到水面上,波光中瑰麗無方。
我眼睜睜看着那火光落入水中,渾身僵硬,耳邊聽到一聲喝斥,“趴下!”
金絲索響動,而我的身體自動自發,一瞬便平貼地面,掌心臉頰觸地,一片冰冷。
一聲巨響,轟然如山河碎裂,水柱激射,白色巨牆一般升起,再伴着嘩然巨響向四面壓下,小閣猛震,我被從頭到腳澆透了身子,那水柱挾帶風雷之聲,擊打在身上竟像是有着實體的利器,疼痛不堪。
我正絕望間,身子突然一輕,被人從地上提起,打在身上的水柱消失,我勉強睜眼,看到莫離,背我而立,就在我身前,水柱尚未落盡,湖水激蕩如戰場,而我師父文德已經蹤跡全無。
莫離並不追趕,只遙遙說了句,“文先生,明日天水坪上,恭候大駕。”聲音以內力送出,一時天地間都彷彿充滿了幽幽回聲。
庄內彩聲如雷,他仍背對我,身形淵渟岳峙,揮手令下,青衣紅衣便帶着那些人列隊離開,一切有條不紊。
轉眼枕水閣內外只剩他與我兩人,水面已經平復,夜色中波光平滑,映出點點紅燈,景色優美,但我身上陰冷,被水打濕的衣衫鐵一樣沉重,心中更是如墜冰窖那般,悲涼無比。
莫離回身,臉上面具不知何時已經收起,露出那張令我刻骨銘心的臉來,對着我的眼睛,唇角又是一動。
相隔不過一尺,我看得清楚,他真是在笑,那是我記憶中的眉眼,微折間便是粲然生光。
但他不是我記憶里的那個人。
我手指輕顫,腳下金絲索發出細碎聲響,在他這一笑間已經後退了一步,眼前恍惚,心痛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這個男人,冷酷無情,不擇手段,偶爾溫存都只是假裝,他是邪教中人,帶我走,只為了我身體裏所謂的聖物,利用我,以我做餌,誘殺我師父文德,這個男人,怎會是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
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會在春風裏蹲下身來,向我張開雙手;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會在漫天戰火中丟下手中的長槍,走到我身邊,說一聲“我與你一起。”;我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會在我已失去一切的時候與我不離不棄,問一聲,“平安,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他們怎麼會是一個人?他怎會是我的季風!
第61章
莫離見我後退,臉上那些微的笑意瞬間隱沒,夜色幽暗,他目色一沉,我頓覺寒意瀰漫,更是冷得直打哆嗦。
“過來。”他對我伸出手。
我搖頭。
他一眯眼,再不發一語,我眼前黑影掠過,轉眼便被鞭子卷了過去。
我落地不穩,踉蹌着撞在他身上,他也不避,反手抓住我,俯下臉來,眼睛對着我的眼睛,“知道怕了?”
他的氣息拂過,暖意讓冰冷肌膚戰慄,卻沒有一絲透入我的身體,我掙扎着想推開他,但長鞭如鐵將我緊緊箍住,又哪裏掙得開。
我已失了清醒,只知全力掙扎,他箍得越緊我便越是傾力運氣,突然眼前一黑,卻是我自己經脈間的真氣逆走,激蕩反撲,整個人都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我已躺在柔軟的被褥之中,床很大,四面雕花圍欄,帳外亮着燈,透過垂落的紗帳去看,暖暖的一個光暈。
我想翻身坐起,身上酸軟,竟是不能,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是脫了力的,抬抬手指都難。
有人掠開紗帳低頭看我,我一見他的臉便悲傷難耐,雖不能動,但立時閉上雙眼,只是不想看到他。
“醒了?”莫離明知故問。
我閉着眼,心裏只顧着泣血,哪有精神回答他。
他不再說話,屋裏安靜下來,我閉着眼,耳力便靈敏許多,但身側悄無聲息,最後連他的呼吸聲都彷彿消失在空茫之中。
就像這世上只剩我一個,伸手再也觸不到任何人。
我忽覺恐懼,想睜眼,但雙眼沉重,又睜不開了,正掙扎間,眼皮一暖,被人用手輕輕按了一下,這手指如有魔力,將我從黑暗中解脫出來,我雙目猛然大睜,瞪着近在咫尺的他,胸口起伏,只是驚喘。
“還要再睡嗎?”他又問,似笑非笑的一張臉。
我雙目酸澀,又不敢眨眼,怕在這張臉前丟醜,喉嚨痛得厲害,許久才開得了口,“我認錯你了,你放我走吧。”
他長眉一軒,“你將我認作何人?他與你是否至親?”
我強忍了半天,但仍是為他這一句話破功,一滴眼淚突破眼眶,順着臉頰瞬間滑落下來,落在枕上,“啪”一聲響。
“讓我走吧,你要的東西,我還給你。”
他目光往我臉側一落,不知在看些什麼,嘴上卻問,“你願意說了?”
我一時灰心絕望,只勉強抬起手來,指指心口,“你要的不是它嗎?”
他眼中光芒一閃,“原來你確實知道。”
我恍惚,送嫁那日皇兄春風拂面的笑容彷彿又在眼前,“那雙蟲子,白色在我這裏,黑色的……不離不棄,永不分離。”我說到這裏,心口劇痛,破了嗓子,落入耳中的聲音變得嘶啞陌生,全不似是我發出來的。
眼淚停不下來,我不再看她,轉過頭去,皇兄的笑臉仍在面前,可即便是那不堪回首的一日,我只需掀開車簾,便能看到季風,馬背上挺拔的一個背影,回過頭來,平靜溫柔地望着我。
即便是那樣的日子,只要能看到他,一切就都是好的。
我在這一刻,突然地思念若狂,心痛得無法言語,彷彿有異物在裏面蠢蠢欲動,輾轉將我噬咬,
下巴一緊,是莫離伸手過來鉗住,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將我的臉硬是擰回面對着他,我被迫與他對視,他面色不善,長眉緊蹙,眉間隱隱泛出青色,下顎處隱約顫抖,我在悲傷恍惚之間,竟不知這輕顫是來自於我還是他。
他臉上烏雲密佈,正是風雨欲來之勢,“你不需廢話,只告訴我是誰將聖物植入你體內?此人現在何處?”
我看着他,啞聲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皇兄身份尊貴,與我自小長在皇宮,想也不可能是他口中所說的祭祀之流,究竟是誰將此物放入我與季風體內,我確是不知,若要說說出皇兄之名,那也是萬萬不能的事情。
我皇兄,現已是一國之君,而我只是個已死的公主,文德三年前便說過,世上已無皇女平安此人,否則天下大亂,文德的話雖說得不好聽,但這是事實,過去的一切,已經隨我皇女的身份一同死了。
他眼色暗沉如水,已有怒意,臉色益發難看下去,“你敢戲弄我。”
我指心口,“你拿去吧,隨你怎麼做,把它拿出來。”
他悶哼一聲,“你以為我不敢?”
我慘笑搖頭,邊笑邊覺得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只好舉起雙手去掩,但未及碰到自己的臉便被他一把攥住,兩隻手腕俱都合攏在他掌心裏,他指掌用力,我骨骼相碰,胸口處異動的感覺益發強烈,痛得鑽心,轉眼就要被穿透那樣,讓我忍不住呻吟出聲。
手上劇顫了一下,然後鉗制住我的所有力道突然消失,我猛睜大眼,他已後退一步,一手掩胸,另一手拍在床邊桌案上,一聲悶響,那張堅硬無比的紫檀桌案已是四分五裂。
我不知發生何事,一時驚楞。
門外傳來聲音,“先生,你無事嗎?”正是那在枕水閣上將我鎖住的小未。
他並未回答,立在那裏一動不動,臉色煞白,眉間青氣鬱結,深長呼吸間竟像是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門外聲音又起,“先生,小未不敬,進來了。”說話間門被推開,小未飄身而入,看到屋中情形只是一愣,然後立即躍至莫離身邊,一手就要往他後背上抵去。
他一側身,沉聲道,“不用。”
“先生是受了內傷嗎?”小未急問,眼睛往我處掃過來,我與她對了一眼,滿臉不知所措。
莫離並不與她多話,只說,“我沒事,出去。”
“先生,是否是這位小姐打擾您的休息,不如我仍帶她回枕水閣……”小未再看我一眼,不知我與他發生了什麼事,一時又無法猜測,聲音遲疑。
“出去。”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冷硬。
小未便不敢多說,面對着他退了出去,合門時臉上還帶着些擔憂之色,看得住對莫離的異狀很是在意。
屋裏再次安靜下來,我之前被驚住,不知不覺已經坐起,莫離背對我立着,沉默的一個背影,我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只知愣愣地看着他,忽覺臉上陰濕,伸手去抹,原來滿臉淚痕猶在。
我手起落間他便回身,兩人面對,屋裏亮着燈,我見他眉間青色不知何時已經褪去,臉色也已恢復正常,只是雙眉緊蹙,眼中墨色翻湧,看着我的表情很是可怕。
我被他的突變一擾,之前胸口處痛不欲生的感覺好了許多,兩人相對,沉默令人壓抑,最後還是我先開口,問他,“你怎麼了?”
緋色一閃,他轉瞬到了床前,倒將我嚇了一跳,身子往後仰了仰,情不自禁結巴,“你,你要幹什麼?”
“你使妖術?”他冷着臉。
這……不是我過去常說的話嗎?
我眨眨眼,傻了。
“是或不是?”他居然追問。
我徹底頹了,之前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煙消雲散,再也無力跟他死去活來,只垂下肩膀搖搖頭,“不是。”
“或是你修習過奇詭內力?”他說完立刻自我否定,“不會,若你有那等功力,何須拜入文德門下。”
莫離難得一氣說了那麼多話,我想他是與我一樣,被之前發生的狀況弄得有些傻了,只是他表面功夫比我厲害,反應沒我那麼大而已。
我想到這裏,一口氣全泄了,又躺了下去,看着床頂雕花說話。
“或者是我師父,神功無敵,隔空傷了你。”
他冷哼一聲,“就憑他?”說完一伸手,如之前一般將我雙腕捉住。
我一驚瞪他,“你做什麼?”
“我便不信了。”他指掌用力,我忍不住痛叫一聲,但他的手指仍堅定如鐵,沒有絲毫顫動,與之前所發生的一切大相逕庭。
我尖叫,“放開我。”
他並未鬆手,反將我一把提了起來,我半個身子都被帶起,他盯着我的眼睛,反問我,“說,之前你做了什麼?”
我倒吸氣,“我怎麼知道?之前明明是你在刑訊我,我心痛我難過都不行嗎?我痛我的,你捂什麼胸口?砸什麼桌子?”我說到這裏,忽然一震,只緊緊盯住他。
他立時捕捉到我的改變,雙目與我相對,冷冷地問一聲,“如何?”
皇兄說過,不離不棄,永不分離,如我不死,他便無事,若我生了死意,那一半無論如何都會破胸而出,回到我身邊。
若我生了死意,他便會回來,回到我身邊。
我熱淚奔涌,全力掙扎,他手指一松,我便落回床上,也不顧手腕疼痛,跪坐起來,雙手一探,就要去碰他的心口。
莫離又怎麼可能讓我碰到,袍袖一拂,一股內力涌至,直接讓我摔到床角處。
我被撞得眼冒金星,但並未放棄,轉頭又往他撲過去,用了全力,只想將他抓住。
莫離一聲冷哼,手已提起,眼看就要出鞭,但我不管不顧地撲過去,就迎着他抬手的方向,明知可能被劈頭抽到,也沒一點閃避的意思。
電光火石間,他竟沒有揮出鞭子,只側身翻掌,半空中將我兜頭拎起,手法雖然粗魯,但卻是穩穩地接住了我。
我雙手一張就將他抱住,不顧一切地叫出來,“是你是你,我知道是你,一定就是你!”
他露出一個異常古怪的表情,只說了三個字,“你瘋了?”
我正要再開口,腰間一麻,被他點了穴道,頓時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