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唯愛妥協
地面,陽光,植被……幾乎所有人都沒想到自己還能活着看到這些。
所有人都沉浸在重見天日的喜悅之中,目光在經歷過短暫的不適后,他們縱情地投入來自陽光和天地的擁抱。
這種重新踏在土地上的感覺真好。以至於沒一個人注意到歐陽老者臉上一閃而過的鬼魅神情。
地表的一切都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湛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鳴叫的鳥兒、綠色的森林、還有那潺潺的流水。
這裏沒有活死人,沒有暗無天日的長長的甬道,廣袤的大地之上,九死一生的人們迎來了他們的重生。眼前的世界明朗而鮮活,沒有比這更好的感覺——活着的感覺。
隨着行進步伐的前進,官道自遠方開始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儘管林間小道尤為鄰近,但是沒有人選擇再次經歷叢林或者無人踏及的山路。
九死一生的人們對於未知的路途,已經產生了近乎本能的恐懼感,彷彿在下一刻,就會在林間的路徑出現活死人。
“儘快找個有人的地方,這些鬼日子,我真是受夠了。”
李成茂不再嘴上抱怨,他在心裏說道,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入夜之前,他想找個安全的地方。
“至少還要越過兩座山頭!前路還真遠!”
他眺望着遠方那一座座地平矮小的屋子,找到了答案,咬着牙輕哼道。
“只要踏過了這兩座山頭,找到生者炊煙的村子,然後……”
“就會有好吃的好喝的了,不用再吃着干肉、喝着沒有味道的清水。”
“啾……”一聲哀鳴。
伴隨着他們走過寸草不生的碎石地之時,唯一倖存的馬匹轟然倒地。
那長長的睫毛之下,它的眼睛在流淚,它過於疲憊而消瘦,青草就在離它不到兩里地的地方,而它早已虛弱得無法享受。
李成茂早在洞中就提議吃了這匹日漸虛弱的瘦馬,然而公主寧可自己下地行走也不願他們這麼做。
李成茂雖對未能到嘴的美食感到不悅,卻也暗贊公主的仁慈心善,卻又好奇的想起了什麼。
一匹將死的瘦馬,還有一個幾次離死不遠的陌生女孩,公主和崑崙奴堅持着相似的倔強。
馬倒下的時候享受了公主輕柔的撫摸,以及耳邊幾句安慰和送別的耳語,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殘忍血腥。
扎昆結果了它,黑人強壯的體型手持着長刀,一切輕鬆得就像斬下雞頭那麼簡單。
只是這次……沒人再提出分享馬肉。
伴隨着逐漸遠離的石洞,踏過長長的碎石地,前方的綠意接管了毫無生氣的碎石。
兩邊陡峭的岩石也在一點一點變得溫柔矮小,村莊不會很遠,甚至於那會是座城鎮。
不難想像在那裏找到豐盛的晚餐,況且還有歐陽老者微笑的承諾,老人曾摸着自己肥厚的耳垂保證,那裏的繁華遠超南漢的任何城市。
雖然說現在李成茂對於歐陽老者的話還存在一絲的懷疑,畢竟這死老頭有太多的前科了!但是,來自美食的誘惑又使得李成茂吞下口水,想要繼續前進。
“不管了,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樣子,就姑且再次信那老頭一回吧!”
先前的一切不愉快瞬間被李成茂拋到了腦後,他試圖尋找凌諾伊的身影,想要和他一起分享這種劫後餘生的喜悅之感,但是轉頭的瞬間,卻見得凌諾伊正恭敬地在公主的身邊。
“公主殿下,這個孩子還要跟着我們嗎?”
凌諾伊雖然是在詢問,但是他的眼神更像是在拒絕。
畢竟,現在唯一的馬匹也不在,沒有什麼再能保證這個病弱小女孩的前進了,那麼,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女孩只會拖累行進的步伐。
況且,越靠近近唐的地方,凡事越是要小心。其實最重要的一個原因還是,凌諾伊那隱隱發酸的小指並沒有隨着眾人出着石洞而得到緩解,而通靈的小指越接近小女孩時,這種酸痛來的便越具體,他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對於這個渾身是傷的小女孩,她究竟有沒有被活死人咬上一口呢?隨時將死的小女孩……她會不會……
“不,她已經走了足夠遠,我們做的也足夠多了。”
公主銳利的眼神看向斗笠下依舊蒼白的小女孩,她從暗無天日的洞穴中能活着出來,簡直就是奇迹,若無柯桑的一路相隨,這一切萬萬不可能發生的。
但可憐的小女孩畢竟早已承受了太多,陽光讓她的臉更白皙,全無血色的白,卻不是屬於生命的顏色。
但是黑孩子柯桑依舊拖着小女孩沉默的前行,似乎沒有停下來,或者放棄的意思。
“這孩子。”
公主頷首低語,“怎生得如此倔強。”
柯桑又瘦了,幾日下來的奔波加上身邊的這個巨大的累贅,此刻他的身軀就如同乾枯的藤蔓,而他依舊選擇攀附着違抗死神的籬笆。
黑孩子是倔強的,公主深知這一點,於是當一縷輕慢的微風讓她的髮絲迷亂的時候,嬋娉公主不知自己該如何說服這個黑孩子放下擔架。
“柯桑,等到了官道上,你就放下她吧,你已經做得夠多的了,會有好心人經過的。”
公主安慰的語氣試圖勸阻着柯桑。即使她知道可能絲毫不會有什麼效果。
柯桑倔強地搖搖頭,眼睛裏卻沒有了乞憐的神色,他堅強的樣子讓他看起來像個男人,他在逐漸消瘦,但同時也在逐漸成長。
“柯桑……你在拒絕本宮嗎?”
面對這樣的表情,嬋娉公主的心中有種冰冷墜下的感覺。
但她寧願懷疑是自己看錯了什麼,於是,她走近了幾步,在柯桑的面前站定。微風將她的頭髮帶起,時不時地輕輕撓過柯桑瘦黑的臉頰。
“聽話好嗎?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接下來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她的命了,身為凡人的你做不了更多。”
如同哄一個孩子,公主溫柔得如同一個母親,她走向柯桑,用指尖挑起柯桑低垂的下巴,迫使他面對她的安慰。
她想要尋找會曾經與柯桑的那種感覺,那種柯桑依賴自己,眼中只有自己的感覺。
然而黑孩子的眼神讓她覺得心跳加速,那倔強的眼神分明是在拒絕。
嬋娉公主的心頭一緊,她希望眼前的一切並不是事實,但是卻無法否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柯桑從不會對自己說不,從不會……
“不!”
在沉默的相持中,嬋娉公主萬萬沒有想到柯桑竟將“不”說出了口。
難道是自己錯了嗎?嬋娉公主凌亂的想到,但丟下這個小女孩幾乎是所有人沉默中期待的事情。
一方面,小女孩的存在使得這支飢腸轆轆的隊伍,雖然已經看到了食物和希望,但現在不得不放慢速度,等待柯桑拖着擔架跟上來。另一方面,小女孩的傷勢並沒有好起來,而造成小女孩重傷的原因始終令人擔心。
小女孩出現的時間和地方……洞穴另一邊的時間,殘酷得不像是人間,那一幕幕場景每日每夜地都不斷在嬋娉的心中縈繞着,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去。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但又近得彷彿只是昨天。
如果扎昆不是個強壯的巨人,那麼柯桑很可能就要和小女孩一起被眾人拋下。
“這個孩子,這個笨蛋,他已經是倖存者了好嗎?”
適者生存便是這個道理,若沒有強者的依靠,弱者終將會被遺棄,嬋娉公主悟出了這樣的道理。
如果自己不是公主,只是普通一個人家的女兒,那麼,自己也會是那麼被遺棄的對象。
但她隨後凄哀的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公主,那麼自己也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接受着被別人安排好的命運了……
然而嬋娉公主知道,即使是面臨被拋棄的風險,柯桑也依舊不會屈服,因為她了解這個孩子。
“公主,請您下令您的奴僕,丟棄這個來歷不明的重傷孩子,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趕呢!”
“公主,這麼拖下去,天又要黑了,到時候……此地生疏,難保意外呀!”
“公主,斷不可為一時之仁,以您的尊貴的血脈去冒險呀,丟下這個孩子,更能保證您快速到達安全的地方!”
眾人見公主臉上的猶豫,紛紛下跪諫言。
“就當是積德吧,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如果歐陽老相公所言不假,前面的集鎮若是繁華,那麼定有醫館,我們就在那裏把人放下。”
哥哥已經離開了自己,她現在就剩柯桑了,她不願放棄這個倔強的小黑奴,即使他違背了自己的意願。就像母親一樣,即使在責備自己的孩子,也依然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
既然這個小女孩的傷勢拖了那麼久,她還沒有死的徵兆,上蒼一定有他自己的主張。許多熟悉的面孔已經消失,然而這個陌生人卻一直活着……或許關於這個小女孩的倖存,是上蒼有他自己的理由吧!
但是,這虛弱的女孩自己越看越不喜歡,她明明生了一張天真純潔的面容,卻總把堅強和謹慎放在眼睛裏,這無疑是一種虛偽,女人能夠輕易地看穿,而男人……
男人都是蠢蛋!
不由地,她想起了自己英姿勃發的哥哥,那個時刻準備高唱盛世和凱歌的人,那個永遠活在夢裏的人……
他也是個蠢蛋!
凝視着斗笠下的女孩,嬋娉公主皺眉。
柯桑感激地點點頭,但這並沒有讓嬋娉公主感到愉悅一些。
“蠢貨!”她最終轉過身子回到隊伍之中,不想再讓自己看到那雙虛偽得令人厭惡的眸子。
“殿下!”聲音在身後響起,憔悴的幾乎隨風而逝。
“怎麼了!”她知道是柯桑的呼喚,但她並不准備回頭。
“殿下,我感謝您的恩澤!”
黑男孩的聲音是細弱的,但出奇的堅決,甚至公主能夠感受到頸后熱切的目光。他從來沒有如此自覺地主動開口,說過這麼多無用的廢話,而這一切都只是因為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女孩。
“您做了一件好事,上蒼會報答您的!”
隨着黑孩子的說話,他肩上的蛟龍頑皮地繞過他黝黑的頸部,試圖像蛇一般緊緊地縛住,但又不想試出全力,彷彿怕傷了自己的朋友。
於是,小蛟龍只能不知所措地張嘴,頑皮地啃向了柯桑的下巴,使他說話困難。
“這是你第一次感謝我!主動跑來地感謝我!竟是為了這種事!為了一個賤民……”
公主嘲諷地說,最終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