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鏽的餐刀

第十一章 生鏽的餐刀

?“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現在,都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劉院長感慨地說。

“要謝謝您這麼多年以來的照顧,”丁冬由衷地道,“如果不是您的推薦信和幫助,我也沒有辦法申請到助學貸款。”

“那是因為你足夠優秀,我也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劉院長笑着說。

她們在一個長椅邊停了下來,劉院長望向了丁冬:“丁冬,我下個月就要退休了。”

“退休嗎?”丁冬怔住了,她這才看到劉院長兩鬢的捲髮已然有些斑白,那張帶着慈愛笑容的臉龐,也被歲月刻上了深深的皺紋。這些,是怎麼被悄悄加在這張她所熟悉的臉上的?

“怎麼,你都已經不再是個孩子,我還能永遠年輕?”劉院長笑着調侃。

“沒,沒有,只是覺得十年眨眼間就這麼過去了,有點不可思議。”丁冬用笑容隱藏了傷感,這沒能逃出劉院長的眼睛,不過,她沒有拆穿。

“新的院長已經上任,丁冬,恐怕這一次,你要有麻煩了。”劉院長說。

丁冬先是一怔,緊接着,她便意識到了劉院長所說的麻煩是什麼。

劉院長點了點頭,道:“正像你所擔心的那樣,我離開以後,每個月派發給你母親的津貼,和減免的部分費用,將不會再有。丁冬,你母親的住院費用,恐怕要按照醫院正常的標準來繳了。”

丁冬也點了點頭,她已然知曉劉院長為了照顧自己的自尊心而沒有說出的話,由於劉院長的照顧,丁冬不僅受到減免部分費用的照顧,還有延遲交費的優待。

如今這一切,都將不會在有。

“很對不起,我儘力去說服新上任的院長,但沒有起到什麼作用。你懂的,人走茶涼是職場的鐵則,所以……我很抱歉。”劉院長的無力與內疚讓丁冬感動,但更讓她心疼。

難以想像劉院長為了自己去拜託他人的情形,這比丁冬自己去懇求還要讓她難過。

“您別這麼說,十年以來,我受您的照顧夠多了。”劉院長當然能夠感受到丁冬誠話里的懇,她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最晚什麼時候繳費呢?”丁冬問。

“恐怕是下個月2號。”劉院長道,“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會先幫你付……”

“不!”丁冬想也不想地打斷了劉院長,“怎麼能讓您來付呢?我會有辦法的。”

“可是……”

“您放心吧,我已經是有工作的人了!”丁冬璨然而笑。

是誰說過的,所有的笑容背後都藏着故做的堅強?

不,不是的,這話不對。

堅強,已經成了丁冬生活的一部分,丁冬的一部分。

她必須堅強地走下去,向著那個地方,那個目標。

*****

“媽,你今天心情好嗎?”

“媽,天氣涼了。”

“媽,上次我給你帶來的披肩呢?”

丁冬問出的問題,母親向來極少回答。

此時的她,就坐在窗邊,望着窗外在風中搖曳的梧桐樹葉出神。風吹起半透明的紗質窗帘輕輕飛舞,吹起碎發縈繞在臉側,那曾經豐盈紅潤的臉龐,已是蒼白而消瘦。她的身體,甚至是手也跟着消瘦了,搭在輪椅扶手上的那隻手,彷彿只剩下了皮膚,緊緊地裹在骨節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

丁冬的目光,順着母親的手落在了輪椅上。

母親原本並沒有坐輪椅的必要,但在這個問題上她卻很堅持。劉院長曾說,這也許是她逃避現實的一種表現形式,順應她的意願也許對康復更有幫助。丁冬當然贊同,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母親能夠康復。

這是十五年以來,丁冬為數不多的心愿之一。

她在床邊簡易的柜子裏找到了那件披肩,丁冬用兼職的薪水買下的純正羊絨披肩,很適合夏末秋初的這個季節。

“媽,圍上吧。”丁冬說著,把披肩搭在了母親的身上。

“快期中考試了吧?”

母親突然問道。

“什麼?”丁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母親終於將她的目光從梧桐樹上移開,望住了丁冬。母親的眼睛是古典的杏仁眼,不知道是否與十年不與外界接觸的原故,這雙眼睛比從前更加空靈,也更加純粹。

在面貌上,丁冬繼承了父親的瓜子臉和線條溫和的嘴唇,眼睛和鼻子則繼承母親的,她一頭柔順的黑髮也像母親,這讓她得到了“取父母優點而生”的誇獎。

儘管如此,她的母親,昔日身為優秀的神經外科主治醫生的母親,還是會間歇性地將她遺忘。

而這一次,她忽然提出的問題,又是對丁冬的關心嗎?

“快期中考試了吧?”母親又問了一遍。

丁冬沒有立刻回應,母親的理智和記憶都是混亂的,從前、現在和臆想隨機出現,毫無徵兆,更毫無規律可言,丁冬不知道到此時她要面對的,是哪一種情況。

母親的臉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她側了側身子,掠過丁冬,看向門口。

“哎?,”她驚訝道,“那孩子怎麼沒來?”

“那孩子?”

“考試前都會到家裏跟你一起複習的孩子啊。”母親像看怪人那樣地看着丁冬,“你的同學。”

丁冬立刻蹲下身,緊緊地望住了母親:“哪個同學?她叫什麼?”

“叫什麼……”母親流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就在丁冬認真地看着她,等待着她即將說出口的答案時,母親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兇狠。她一把捉住丁冬的手,惡狠狠地瞪着她,問:“你去哪了?為什麼不回家?”

丁冬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知道,潛藏在母親內心深處的暴躁靈魂已經迫不及待地浮出水面,開始了它癲狂的攻擊。

“媽,你冷靜點。”丁冬的手,被母親的手緊緊地箍着,來自骨骼的鉗制,疼痛也是加倍的。她竭力剋制住這種痛楚,想用平靜的語氣令母親冷靜,但像往常一樣,她失敗了。

“滾!滾啊!”

母親突然鬆開了丁冬,繼而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全無準備的丁冬就這樣摔倒在地,而母親也由於用力過大而從輪椅上跌落。

“媽,你沒事吧?”丁冬顧不上自己的疼痛,起身去扶母親。

“別碰我!”母親厲聲喝斥,由於激動,她連聲音都變了調。她拒絕着丁冬的攙扶,雙臂拚命地揮舞,一下接一下地打在丁冬的身上。

“你滾,滾啊!既然要離開這個家,還回來幹什麼?滾出去,滾!”母親歇斯底里地喊着,她長久不經日晒的、近乎白到透明的皮膚此時漲得通紅,額頭上青色的血管觸目驚心。

護士們外面跑了進來,她們拉起丁冬,但卻被丁冬推開了。

不知道為什麼,此時的丁冬犯起了倔,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扶母親起來。但母親的反抗卻那麼激烈,她拿起隨手可以夠得着的東西打向丁冬:掉落在地上的披肩、摔倒時脫落的拖鞋,她甚至從護士的手裏搶下文件夾,用力地擲過去。

硬木質地的文件夾砸中了丁冬的臉,在眼睛下方的顴骨處留下一處擦傷。

很快,鮮血便滲了出來。

“丁冬,你先出去吧。”趙護士拉住丁冬,勸解道,“你在這裏,她不會冷靜的。”

“媽!”

丁冬幾乎是帶着絕望地悲愴呼喚着母親,所有的不甘心和痛苦都化做這一聲吶喊。不知道是不是被丁冬聲音里飽含的痛苦震撼,母親微微地怔了怔,緊接着,她拼盡了所有的力氣,迸發出凄厲而又尖銳的呼號。

“滾!”

病房裏的母親,依舊在吶喊,丁冬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聽着那些嘈雜的聲音。很奇怪,明明這樣的情形已經上演了很多次,但每一次帶給她的衝擊,卻還是那麼強烈。

不知道坐了多久,病房裏才漸漸地安靜下來。想來,是母親已經在護士的安撫下冷靜了一些。

“丁冬,你還好嗎?”

趙護士從病房裏走出來,關切地看着丁冬,道:“你臉上的傷口需要處理,跟我來。”

“啊,不用了,一點小傷,一會就好了。”丁冬急忙搖頭。

“女孩子的臉怎麼能隨便呢?”趙護士嗔怪地說著,拉起丁冬,走向處理室。

“劉院長已經叮囑過我們了,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你媽媽的。”

在替丁冬處理臉側傷口的時候,趙護士這樣對她說。

“謝謝您。”

感謝的話,丁冬已經對這些善良的人們說得太多。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還應該用怎樣的方法表達她的心意。

語言有時候是蒼白的,但當你沒有實力做得更多,它便是你唯一能夠運用之物。

“什麼謝不謝的,好好工作,我們都希望你有出息。”趙護士笑得有如溫厚長輩,丁冬也點頭而笑。

“放心吧,趙護士,我一定好好努力,天天向上。”

她又恢復了她的開朗與活潑,趙護士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有時候你的笑容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大家的。

丁冬想。

大家笑,才是真的笑。

“嗡……”

才剛剛走出處理室,丁冬的手機便響了起來。

——是馬爾斯發來的信息。

“Areyoukittingme?”他說,“這是你的惡作劇嗎?”

這句話下面,是一張餐刀的照片:通體烏黑的餐刀,手柄處清晰可見一串數字——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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